第二天早晨我赶到医院的时候,送殡的队伍正在启动车辆。事情在一夜之间似乎发生了变化,一切变得风平浪静,即将席卷而来的风暴远远地沉寂了。我原本担心袁会东在艾晴母亲的要求下,会较真儿,会以沉默的倔强方式把事情僵持住,可袁会东表现得异乎寻常的安静、镇定,把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丝毫没有慌乱样,只在火葬场出了点儿小意外——袁会西的身体被推进火化炉的一刹那,袁会东倒在我的怀里。
我心里充满了疑问,我不知道事情的裂沟是如何被抚平的。
在煤矿,工亡矿工的家属不闹上三五天是不会安葬死者的。袁会西从死亡到安葬仅用了两天,这出乎许多人的意料,许多臆测像冬眠后醒来的蛇纷纷爬出洞来,满世界地游荡。
安葬了袁会西的第二天,袁会东一身疲惫地上班了。
袁会东坐到办公桌前,一会儿瞅瞅窗外,一会儿用笔在纸上涂抹着,一会儿长叹一口气,与昨天相比判若两人。这时窗外小雨却不合时宜地闯进屋里,给伤感的空气添了些心烦意乱。
袁会东拿起桌上的电话,噼里啪啦地按数字键,按了几下就把话筒扣上了,然后又拿起电话噼里啪啦按数字键,按了几下又把话筒扣上了。我走过去,递给他一支烟。他把烟捏在手里看了看,没有要吸的意思。我就劝他,说这几天没有文字材料,在家休几天吧。他摇摇头,说没事,然后压低声音对我说比划一盘。说着,他把一本书扔给了我,让我翻到第六页。我明白这种对弈,说浅显点儿,就是研究人家实战的棋谱。
我翻开书,看到是仙人指路对卒底炮布局中的红转左中炮黑转列炮变例。
袁会东说:这是最新实战局例,我执红先行。
于是,我捧着书,他闭着眼,偷偷下起了盲棋:兵七进一,炮2平3;炮八平五,炮8平5;马二进三,马8进7;车一平二。卒3进1;马八进九,卒3进1;车九平八,马2进1;炮二进四,卒7进1;车二进四,车9平8;车二平七,车8进3;车七进三,车8进3;马九进七,车8平7……下到这里,袁会东突然沉默不语了,睁开眼睛盯着我,说:我的下一步非常关键,面临进或退两种选择,一种是马七进六,一种是马三退五,从实战结果看,两种选择都有待探究,退的局势相对平稳,易于把握,进的局势相对复杂,不易控制,但是易分胜负。
那你选择哪种?我扬起头问。
我这人不愿四平八稳,我选择进。袁会东正了正趴在头上的眼镜:进的过程虽然险恶,但是机遇与挑战同在,前面总是有胜利的希望在招手。
我点点头,我知道这种选择是情理之中,符合袁会东的性格。我放下书,端起桌上的茶杯灌了几口,然后把茶杯暾在了桌上,茶杯底座与桌面相碰,发出了轻微的哐的声响,与此同时,办公室的门也不合时宜地发出了沉闷的哐的声响,两股声响交汇在一起构成让人心惊肉跳的冲击波,我和袁会东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把脸扭向门口,只见汪翠莲站在门口,双手叉腰,两眼怒睁,胸脯急剧地起伏着。
哟,嫂子来了?!我发现汪翠莲来势汹汹,急忙起身打招呼。
汪翠莲乜了我一眼,然后转向袁会东,两眼利刃般恶狠狠地直刺过去。袁会东若无其事站起身,挑起眉毛盯着汪翠莲。
袁会东,你不得好死!
这是办公室,嚷嚷啥?有事咱们回家说,行吗?
说你个狗屎,你是人吗?我大姑娘堂堂正正嫁给你,伺候你爹又伺候你,没功劳还有苦劳呢,这家你一个人当啊?
你想干啥?
你说我想干啥?汪翠莲冲向袁会东的办公桌,伸手把桌上的所有东西刮了下去。办公室里响起了接连不断的噼啪声。我忙拽住汪翠莲的胳膊,嫂子嫂子不停地叫。袁会东红了脸,瞅了一眼汪翠莲,弯腰收拾地上的东西。汪翠莲无计可施,号啕大哭起来。
办公室里异乎寻常的声音惊动了很多人来围观。办公室主任走了过来,训斥围观的人,说都回去办公,两口子的事你们凑啥热闹?围观的人便慢慢散去了。汪翠莲还是不依不饶地哭。主任关紧了办公室的门,劝汪翠莲不要闹了。袁会东嗯呵地附和着,并对汪翠莲开起了玩笑:凶够了?该温柔一会儿了吧?不料这句话又惹怒了汪翠莲,汪翠莲嚷道:你不是说艾晴温柔吗?你找艾晴去呀!袁会东浑身哆嗦起来,右手指着汪翠莲,你你地说不出话来。主任忙制止,说这种气话可乱讲不得。汪翠莲很认真的样子,说你不信问问他,他总拿我跟他弟媳妇比,动不动说我没艾晴温柔。主任又是急忙制止,说,小汪呀,这可是你的不对了,两口子床上的话不能出来乱讲的。汪翠莲一脸不屑,张嘴还想争论,主任对她摆摆手,说你不要再讲了,我郑重告诉你,你要是让会东鸡飞蛋打你就闹。说完,掩上门,轻轻地走了。
屋里静了下来,墙上时钟的指针似乎定格了,一只蜘蛛从屋顶的灯管盒边“刺”地掉下来,然后沿着自己扯下的丝线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去,我们仨静静地看着蜘蛛自我拯救的过程。突然,我的脑袋出现了一片空白。
当官的有几个好东西?汪翠莲首先打破了安静,当了领导就三妻四妾。
我不知道该如何接汪翠莲的话。
扯淡!袁会东的尾音显得轻而弱。
我突然看见袁会东眼里闪出晶莹的泪花。那泪花在表达着怎样的感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