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书记家的羊大归大,但在价格上,安书记说得明白,绝对不占公家便宜,市面上什么价格,他的羊也就什么价。这两年,一斤羊肉三十块,张子亮大概算了一下:平均下来,每只羊按五十斤算(羊肉和猪肉的卖法不一样,羊肉是连骨卖。猪肉除了肋条肉,也就是排骨,其他部位都得把骨头剔出来),每斤三十块,一只羊是一千五,再加上皮毛、头蹄、内脏等,算上五百,一共是两千块;五十只,也就是十万块钱。张子亮吸一口气,这笔钱,顶上他和老婆一年的收入了。老婆也在供电局,不过是当工人,收入只有张子亮的一半多。
但安书记纠结的不是钱,他更在乎小偷的不长眼:“谁都敢偷呀!也不打听打听。”安书记把自己的大腿拍得山响,“一下丢了五十只羊。五十只!我满共才有多少?十去七八呀!”安书记咬牙切齿地给张副局长交代,“你把小偷抓住了,先交给我,让我狠狠出口气。”
张副局长笑:“那不行,有纪律的。你放心,抓住了,我替你出气。”
张子亮不是第一次见张副局长,但看他现场办公,却是头一回。牌桌上笑哈哈的一个老头,工作起来却是雷厉风行。一个电话,吆喝来了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给安书记介绍:“这是我们刑警支队的王队长,咱们黑金山市局最得力的一员猛将。犯罪分子闻风丧胆呀。”安书记递上一根烟。王队长接了,嗅了嗅,没有抽,夹在耳朵上。
张副局长问王队长:“安东县那个抢婚案怎么样了?”王队长说:“快了。我们又发现了一条线索,正准备今天下去……”“这样,”张副局长摆摆手,“你把那个案子交给老刘。给你一个新案子。”
王队长愣了一下,说:“张局,这可是省上督办的大案……”
张副局长说:“我知道。抢婚案你一直负责来着,但时间也拖得太长了,都两个多月了,还没抓住人。省厅都打过几次电话了,一个劲地催,局里压力很大呀。再说,你在地方上熟,安书记家里的羊丢了,一下就五十只。这个案子也不小吧?!”
王队长把烟点上,一口就抽掉大半截,两股浓浓的烟柱从鼻腔里喷涌而出:“好吧。”
四皮插话:“就是。别人家丢羊,也就一两只。临到我家,好家伙,这小偷狗日的太狠了……”安书记一声喝:“闭嘴!这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张副局长笑笑,对安书记说:“老安你看你,咋不让人家说话呢?他是失主嘛。来,四皮,你把情况详细说说。”四皮看看安书记,又把案情复述了一遍。
张副局长下令:“从即日起,成立——”翻翻桌上的台历,“哦,今天是12月15日。成立‘1215’专案组,由王队长负责,立即开展工作。争取——”看看安书记,“半个月破案。怎么样?”
安书记说:“半个月就到年底了。”
张副局长再转头对王队长:“越快越好,争取提前。破了案子,我给你请功。”
王队长抬头望望天花板,再低下头的时候,说:“我努力吧,努力完成任务。”
安书记就忙着起身:“那咱出发吧。车就在门口。”
张副局长又笑了:“老安你看你这个急性子。他们有车,你不用管。”
等王队长出去了,安书记一行也往门外走,走到门口了,叫住张子亮:“那箱酒呢,咋还不搬上来?”
张副局长赶紧拦:“拿什么酒?!你这个老安,还有心情喝酒。拿走拿走。”看安书记还在坚持,也就松了口,“那这样吧,先放我这。等找到羊了,咱们好好喝一场。”
出了公安局的大门,安书记让车停下来,问小刚子:“车上还有烟吗?”
安书记专车的后备厢里,常年备着几条烟。一来安书记烟瘾大,须臾不可断了香火;二来图个办事方便。烟有三种。一种是大众化的“芙蓉王”,好一点是“软中华”,这两种安书记都不抽。他只抽内蒙古的“苁蓉烟”,价格反而是最便宜的,两百出头一条。张子亮专门了解了一下,才晓得苁蓉是名贵的中药材,又被称为“沙漠人参”,补阴壮阳,男女吃了都有“奇效”。奇怪的是这种植物全国其他地方都不长,只有内蒙古出产。内蒙古那么大的疆域,也不是都产,就阿拉善盟、锡林郭勒盟以及鄂尔多斯等几块不大的沙地出产。黑金山区的西部、北部都与阿拉善盟接壤,苁蓉在当地有许多民间演绎。所以这种烟问世也就两三年的时间,但在当地烟民,尤其高档次烟民中,销路非常好。有时候,市场都出现了断档,有钱你也买不到。
小刚子把烟找出来。安书记对张子亮说:“拿上两条,给那个姓王的队长。”
张子亮有点舍不得,这些烟都是他从金海大酒店前台签字拿出来的,一个季度结一次账。现在是四季度,三个月不到,都有二十来条了吧。虽然这个钱不是由他个人掏,心里还是别扭,行动上就慢了几分。安书记说:“两条烟算什么?你不看那姓王的不高兴嘛!”
张子亮就拿了两条“芙蓉王”。安书记说:“拿苁蓉烟吧。王队长是当地人,他应该知道这个烟的好处。”说是这种烟里加了一颗药丸,抽之前捏碎了,一根烟下肚可“大长雄风”。张子亮一抽烟就头晕,所以对烟也没有发言权。有几次,专门抽了“苁蓉烟”和老婆亲热,该什么节奏还是什么节奏,感觉不到效果。老婆还嫌他一嘴的烟味。张子亮心里好笑,手底下可不敢含糊,换了“苁蓉烟”,用黑塑料袋裹住了,探头探脑朝公安局院里看。
时间不长,王队长下了楼,身后还带着一个小伙子。两人快步上了一辆警车,一声喇叭响就出了院门。张子亮赶在门前拦住了警车。王队长坐在副驾驶座上,不耐烦地摇下车窗:“咋了?”
张子亮就着车窗把塑料袋塞进去:“我们书记的一点心意。王队长您多辛苦。”
王队长斜眼看看,往座上一靠:“前面带路吧。”
再回到车上,安书记下令:“出发。回家。”
这个“回家”,张子亮和小刚子都清楚,是回安书记的老家。这个时候,张子亮也顾不上考虑安书记的情绪了,赶着把下午开会的事汇报了,特别强调了一下时间:三点钟。安书记看看表,张子亮也看表,十点都过了半。回安书记的老家——来回二百公里,这家伙!时间真的很紧张。
安书记脸沉了下来。张子亮心里很忐忑,想起了高宇阳的交代:领导正在烦心的时候,尽量少说话,实在要说,也最好不要谈工作。但事情紧迫,张子亮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顶风上。其实从内心讲,张子亮清楚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办公室主任角色:一来没眼色,不拨不动,不点不透,有时甚至点了也不透;二是工作中总有自己的想法,还爱坚持,灵活性不够;三嘛,脾气不好,时不时还给领导耍点小个性。当然,这也是高宇阳给他总结提炼出来的。张子亮为此还专门准备了几个菜,两人喝了差不多两瓶酒。借着酒劲,高宇阳一针见血、刀刀见肉地给张子亮做手术。
“要改要改。”张子亮频频点头。高宇阳每说一点,都要举几个例子。这例子举得张子亮毛骨悚然。自己原来有这么多毛病啊!“性格使然。有好多事我真没有意识到。”张子亮忍不住为自己开脱一句。但高宇阳一点情面也不给:“所谓性格使然,都是借口。远的不说,你就说新中国成立后,那些知识分子多牛逼,哪一个不是性格鲜明。好!一场文化大革命,都老实了,性子都改过来了。所以,对你来讲,还是外在的力量不强,不足以扭转自己的恶习。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一定要明白,在职场,尤其在职场的中下层,不管哪个岗位上的工作、哪种性质的工作,你都不要妄想改造,只能去适应它。”
眼下,安书记正在烦恼处,自己又惹得领导不高兴,张子亮不由得暗暗自责。好在小刚子及时补台:“差不多吧。咱们赶一赶,应该能赶上。”
安书记点上一支烟:“赶什么赶!安全第一。实在回不来,我给晓牧说。”对待局长周晓牧,在会场以外,安书记都直呼其名。“您这样称呼就对了,不客套,不生分,透着那么一股亲切、一种关怀。”一次陪同市政府周市长,在安书记老家吃羊肉,周晓牧局长诚恳地给安书记敬酒。背着两个人,高宇阳给张子亮翘大拇指:“瞧见没有——周局长的水平。你看人家这话说得,有胸襟,有高度。咱就好好学着吧。”
张子亮再不敢说话,低头坐在后座上,悄悄给高宇阳发了个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