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眼里,做这一类工作,总要有一个异于常人的鼻子。事实上,我的鼻子很普通,它实在是太过普通了,甚至还有点丑呢,它的外形有些塌,上面有个不易察觉的挖痕,是小时候生水痘留下的印记。偶尔也会感冒鼻塞,数日不闻气味,甚至,吭哧吭哧,透不过气来,只能张嘴呼吸。但我从不把它当回事。鼻子哪有耳朵、眼睛重要啊。但自从那件事情发生后,我忽然意识到鼻子作为身体之重要器官的存在意义。它太重要了。影像、声音很快就会消失,甚至也可以伪造,可是气味不行,它会留下来。这就是所谓的蛛丝马迹吧。
那件事情发生在我十三岁的时候。母亲在生下妹妹后,一直怀疑父亲有外遇,但苦于不知那个女人的身份。每天吃完晚饭,父亲总要出门。在出门之前,他会装模作样地走到母亲床前嘘寒问暖,每回总能哄得她泪水汪汪,以为这男人有多爱她。母亲一感动,就会变得柔顺,像一条垂死的鱼,安静地躺在床上。但只要父亲一走出那扇咯吱作响的门,母亲就如梦初醒,睁着大眼睛,压低嗓音,对我说,妮子,快跟上你爸爸,看他去哪里。此刻哪怕我还在吭吭地扒饭,母亲也要我放下手中的碗。她压低了声音说,妮子,跟上他。母亲这句话对我有种不可抗拒的魔力。我马上放下碗,鬼鬼祟祟地跟上去。但父亲有的是甩掉我的办法。他总是在我跟到半路的时候,变戏法似地消失。或者故意走过木材横倒的路面,让我绊倒在地,只要我一倒下,他就能脱身,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黑夜中。那种时候,即使我叫破嗓门也无济于事。他肯定听见了我的声音。我敢断定。有几次,我故意摔倒在地,想看看他的反应,但是,这没有用,不知是铁石心肠,还是认准这是我的伎俩,总之,他没有回过头。后来,我对母亲的这种做法彻底厌倦了。我不想再跟在父亲后面了,就算他去别的女人家,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他在家的时候也是魂不守舍的,人在心不在,还不如让他去。可母亲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她怎么能明白这些呢?那时候,她已经有抑郁症倾向了。在灯下,做着做着针线活,忽然就把那个衣服咔嚓剪破了。或者睡睡觉,翻了翻身就哭起来。她变得多疑,只要父亲晚点回来,她就淌眼泪,对每个路过我们家门口的人诉苦,嫂子呀,日子苦啊,我再也高兴不起来了呀,他们合着欺负我,这日子可怎么挨呀。弄得那人很尴尬,安慰也不是,斥责也不是。后来,他们干脆绕过我们家,不上我们家来了。不来串门,不来借东借西,有什么事情也是电话通知。到后来,母亲逮住一个算一个。实在无人可逮,她就像捞住一根救命稻草似地拖着我不放。只要我放学回家,一跨进家门,书包还未放下,她就过来牵着我的手,妮子啊,你爸爸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呀,他是不是不要我们了呀,他重男轻女啊,我们就那么讨人嫌吗?我没好气地抽出自己的手,打断她的话,妈,你别胡思乱想了,我还要做饭呢。她继续唉声叹气,钳住我的手,不让我做饭,不让我写作业,什么事情也不让我干。锅灶还是凉的,年幼的妹妹还饿着肚子,她却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
母亲的家族有精神病史,我外婆就因为一个馒头和人家拌了嘴,用裤带把自己吊死在那人的院子里。我的大姨很正常,在菜市场里卖肉,比男人还男人。二姨就有些神经兮兮的,在镇上食品加工厂上班,她的活是给鸡鸭褪毛,褪了无数家禽的毛,有一天,她睡梦中醒来把她男人的头发都剃了。我妈是最小的女儿,在生我妹妹之前,在父亲还没有神出鬼没地去打麻将之前,她还算正常。有外婆的前车之鉴在此,我时刻关注母亲的精神走向。我发现问题的症结在于那个不明身份的女人。
我发誓要找到那个女人。我确定有那么一个女人的存在,她就住在我们家弄堂附近。她是父亲魂不守舍的原因,她是我们家的毒瘤,我要挖去这颗毒瘤,替我母亲,替我年幼的妹妹,更是替我自己。再这样下去,不用说母亲,连我也会发疯。我隐约知道是谁,只是怀疑,不敢确定,也没跟母亲讲。什么事情都要讲证据。我要寻找证据。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父亲一反常态,不再急急地出门。他坐在沙发上,拿起一张报纸,装模作样地看起来,报纸遮住他的半边脸,其实,他在看妹妹踢毽子,那个黑色的鸡毛毽还是他做的。妹妹刚学会踢毽子,对这项足上运动非常着迷。他看看妹妹,又看看我,他的眼神里流露出某种令人吃惊的东西,是疼爱、怜惜、愧疚,还是别的什么,这是十三岁的我所不能明白的。但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不好,爸爸要离开我们了。这样的事情我也听说过几件。弄堂里有个女人,把女儿从五岁到十八岁的毛线裤都打好,整整齐齐地码在柜子里,有一天忽然消失了。她和情人跑了。那个情人犯了事,杀了人,她要和他浪迹天涯,连女儿也不要了。
那天深夜,母亲在发现父亲不见了后,忽然歇斯底里地哭起来。她的哭声震天响,好像我们家死了人。我连忙跳起来,捂住母亲的嘴,不让她哭。我说,我去把爸爸找回来,我知道他在哪里。母亲疑惑地看着我,马上停止了哭。我迟疑着出了门,我没有深更半夜在街上行走的经历,但为了母亲,为了这个家,我不得不瑟缩着身体,一路蹒跚着去寻找父亲。我忽然想起,父亲穿着皮衣,每到冬天他就这一件衣服打天下,这件衣服散发的气味,我是太熟悉了。那个年代,穿皮衣的人很少。皮衣很贵,父亲是用赌博赢来的钱置办的。那个冬夜,十三岁的我怎么就找到了父亲,是因为父亲身上的皮衣气味,还是对父亲存身的那个地方,早就有了猜疑,这次不过是确认。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当我穿着薄袄,一路上蜷着身体,被几声狗吠吓得胆颤时,忽然闻到了那气味,我不知哪来的胆量,推开了那扇门,它甚至没有拴牢,我用力一推,它吱呀一声,自己打开了。我上了楼,很快就闻到了那皮革的气味,暖烘烘、干燥的气味,温暖的气息,我知道自己找对地方了。房间里的灯啪地亮了,我看见那个女人,她的脑袋露在花被子外面,惊讶地看着我。我冷得发抖,我恨不得钻进那被子里,睡死过去。就在那女人大叫一声后,我忽然闻到了一股强烈的气味。越来越浓,越来越浓,我几乎被熏死过去。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一直琢磨那到底是什么气味。奇怪的是,就在那女人大叫一声后,那气味忽然排山倒海而来。我敢肯定那不是皮革的气味。
长大后,我在读了一本小说后恍然悟出,那是女人下体的气味。在十三岁的冬夜,我忽然闻到了女人下体的气味。这将直接导致我们四口之家的分崩离析。以后我们家所遭遇的一切,都将与那个夜晚的气味有直接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