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上任的代市长受师母重托,为手术中的老师器官移植排异解决心理障碍,与自己的上司发生利益冲突,办还是不办?一个官员的理想主义最终能否战胜世俗观念?一场激烈的纷争与恶斗,让官场世相纤毫毕现。
饭局接近尾声,外面下雪了,这是今年头一场雪。从雅间窗子望出去,天地间白茫茫浑然一体,不见缝隙。此情此景,或许应该有谁发出句“瑞雪兆丰年”的祈愿。却没有,倒是市委书记顾远说了这么一句:下雪天留客天,人留天也留。裴部长,住下吧。接顾话的是人大郝主任:裴部长,住下吧,雪天行路不安全。被满桌人注视的坐主宾位的裴部长连忙表示:不行不行,明天开常委会,非赶回去不可。说毕,端杯起身说,要走须趁早,不然雪封了路就赶不回去了,反正我完成了市委的任务,将冯起学同志给你们送来了,今后……今后该怎么做我已经在上午的中层干部大会上讲过了,不再重复,大家一定都清楚。另外在班子内部我特别强调的是:团结。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团结、团结、团结。
大家鼓起掌来。
裴部长举起杯说:谢谢盛情款待!干杯!
下面就是被送来的代理市长冯起学,以及顾、郝等班子成员为裴部长送行。黑色奥迪驶出宾馆大门,很快便消失于雪幕中。正如那句客不走主不安的老话,大家松了口气,乘车而去。而留下来的冯起学由市府秘书长许建与办公室主任乔娜娜送到楼上客房,这将是他临时的家。许与乔退出,冯起学一腚坐在会客间的长沙发上,全身心放松,从大市到小市,两个多小时路程,中午又喝了不少酒,疲惫是难免的,便歪倒下去,睡过去了。
他是被房间里的座机铃声惊醒的,是餐厅服务员,请他下楼吃晚饭。他苦笑笑,真是裁缝掉剪子——净剩下尺(吃)了。他客气地告知:不吃啦。看着已变暗的窗外,他打个哈欠由沙发转移到大床上正式开睡。他一向是个嗜睡的人,属龙,人们便戏称他为卧龙。
一觉睡到大天亮,果然不虚此名。
一切便按部就班,冯起学进入代市长角色,代市长与市长之间存在个约等于号,只待开过人大会将其抹掉,便成为正式市长了,当然这是春节后的事了。
一上班,许建秘书长与乔娜娜主任如押解俘虏般带一个“四眼”青年进来。乔娜娜介绍说,市长,这帅哥是办公室的小赵,赵超。不用再说冯起学也明白这赵“帅哥”便是今后跟他的秘书,他点点头,与伸双手向他走过来的赵超握握,算是彼此确认了。小赵文文静静,确有一副秘书相。他倒更注意了一下三十多岁的乔娜娜。她换上了公务员西服显得精致洒脱,应摆在漂亮女人档上。他问,乔主任,整个大楼的暖气都这么热吗?乔娜娜说,是啊,热电公司说保证把机关这一片供足。停停又说,屋里是热了点,小赵,给市长把窗子打开点。小赵遵命,将窗子闪开一道缝。他笑笑说,热气足了再开窗放出去,浪费嘛。许、乔二人面面相觑,许建说,市长说的是,可这控制不了啊!他说,咱们不是政府吗?通知热电在总阀上控制控制,不就解决了吗?好心不错啊,也得有所节制啊。许建点点头说,好的市长,这就去通知。
许、乔二人退出后赵超不知所措,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冯起学说,你也回吧,有事我找你。
赵超如释重负,说,市长,我等你的电话,24小时开机。对了,我把我的号码存给你。边说边掏手机操作,不一会儿冯起学的手机便响了一下。
赵超说,好了,市长。退了出去。
望着小赵身后关上的门,冯起学突然反思:刚才是不是过火?不顾及下属的面子,没准会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呢。
要节制,他告诫自己。这些人不是学校的学生,轻一句重一句多一句少一句都没有关系。
他旋即给刚出门的赵超打电话,说,请许秘书长、乔主任一起到各办公室走走,看看大家。小赵说,好的市长。
在许、乔、赵三人的陪同下,冯起学将政府各科室走了一遍,宣示新市长走马上任。时已中午。
下午,冯起学正浏览赵超送来的一摞文件,抓紧时间熟悉本市情况,隐隐约约听见外面有喧闹声,不由得一怔,即刻起身走到窗前,向楼下院内观看,只见一个满脸是血的汉子,正被几个政府工作人员往大门外拖。他打开窗户,一股冷风将那汉子凄厉的哭喊以及工作人员的呵斥声送进屋,他的胸口顿时一堵,心想在政府机关大院,发生这样的一幕,很不正常嘛。正要向下喊一嗓予以制止,瞬间又意识到不妥,便拨了赵超的手机,一会儿工夫,赵超推门进来问,市长有事吗?他问,院里是怎么回事?赵超说是一个“老上访”在信访办无理取闹,信访办的人往外扭送不慎……他冷脸说句,不慎发生流血事件!又说,你赶快下去,让他们住手,就说我说的。赵超犹豫一下说,市长你刚来不了解,这事顾书记经手处理过……市长您就……
他不理会,吩咐:赶快去让他们住手,带到信访办,我下去!赵超打个哏还是转身出门。他端起杯喝了口茶,不一会儿院内便安静下来,他晓得自己的话已被执行,心中泛起一种异样的情绪。
他整理思绪:刚才小赵没说出的下半句自是市长您就不要过问了吧。当然是好意,是设身处地为他这个市长着想。不过自己已经说要下去,下去就是要过问,明知书记已处理、已过问,自己还要过问就有些不合常规了,这如何是好?
正迟疑间,办公室主任乔娜娜敲门进来,说,市长已按你的指示办了,人都回到信访办。
他站起身,说,我下去。
乔娜娜连忙说,市长别急,我先把事情简要汇报一下。
冯起学复坐下,听乔娜娜“汇报”。其实事情不复杂:老上访为土地流转事与村头起纠纷,明显受了欺负。多次到镇上、市里上访,有回不管不顾撞进顾书记办公室,大吵大闹出口不逊,顾书记大光其火,指着他鼻子说句:犯上作乱!随即着人拖出去,并指示今后不许这个人迈进大门一步,来了就“叉”出去。今天信访办的人往外“叉”,用力过猛,流了血。
冯起学说,这事也不难解决啊,派人到村里调查调查,秉公处理何至于弄到这种程度。
乔娜娜说,谁说不是呢,千不该万不该,那人不该……太岁头上动土啊。
冯起学说,可人家不晓得是太岁呀。
乔娜娜说,所以只能按倒霉处理了。
冯起学说,可这事儿……
乔娜娜打断说,市长,我理解你的心情。可这事既然书记指示在先,您就……这样吧,市长,你别直接插手,有什么意见对我讲,我下去和信访办的人传达。
他觉得这样可以,说,一,把人送去医院包扎。二,责成信访办下村调查,写出情况报告。
乔娜娜说,知道了,市长。
乔娜娜走了。冯起学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而他却没有意识到,这桩看似不起眼儿的事却给他后来的日子涂上了一层阴影。
初来乍到,对于未曾做过政府一把手的冯起学来说,面前横着许多常识性的问题,或者说约定俗成的问题,需要赶快熟悉进行。比方要召开一些会议,接见一些人,到乡镇走走。按说市府秘书长应起到提醒协调作用,可没有,只从那天把赵超“分配”给他后,就不再看见他的影子,似乎很忙,也不向他报告忙的什么,颇有将他冷处理的架势。这显然不正常,心里不快也无计可施,幸亏乔娜娜不时向他提出建议:冯市长是不是应该开个市府办公会,让各部门汇报一下工作啊?是不是可以召开一个乡镇长会议了解一下下面的情况啊?是不是……虽都是问号,冯起学也清楚是一种告诫、提示。当然还有赵超,也时不时地向他提出一些建议。一般情况,他都是采纳的,比方头一回召开政府办公会,最好请顾书记参加,以示对他这个新来代市长的支持。特别是在开人大会由代表投票正式任命为市长之前,这一姿态是必须的,尽管顾以议程冲突为由说不能参加,也算是没有失礼。
在这次会上,他头一回见到常务副市长康同志,该姓康名同志。不晓当初这名字是咋起的。那天,裴部长送他赴任,宴会上没见康同志的面,秘书长说康常务下乡镇去了。当时没在意,心想,回来后会见他的,却没有。而会开了不久,康接了一个电话,随即向他丢句:冯代市长,有一事得去处理一下。也不等他说话,径直走了。
似乎也没有什么不正常。常务,不忙就不是常务了。而唯那个被强调出来的“代”字多少有些刺耳。而细想想却也是正确无误,无可挑剔。
会开得有些涣散。冯起学讲话时,台上几个副市长交头接耳,台下也在开小会。致使原本很有条理的思路被打乱,只得草草结束。
开场戏演砸,令他沮丧不已。对今后亦有种不祥的预感。
晚上睡前与在洛杉矶陪“太子”读书的妻子王娟通话,他讲了履新几天来的情况,为让母子二人放心,自是报喜不报忧。知夫莫如妻,王娟针对他的“短板”再三叮嘱要如何如何,要怎样怎样,想想这些训导是从铺在太平洋底的电缆传过来的,委实觉得有些滑稽。自然也是远水不解近渴。对于这次离开教育老本行开始一项全新的工作,他是不情愿的。自己的恩师市委齐书记原本想让他接任K大校长一职,组织部焦部长亦同他谈过话,而这时齐书记却病倒了,接受换肝手术,前景未卜。趁这空当市长在常委会将自己的嫡系副校长阮通推上校长宝座,又觉他继续留任副校长不便,就另安排到平安市任市长。虽说同样升了半级,却将一个内行变成个外行,这是他最不情愿处。然而王娟对这次调动倒是很认可的,说下面有些事比在清水衙门的大学活络。他自然明白这“活络”是什么意思。王娟还表示若不是一定要到美国陪儿子读书,她便要跟着自己下来当市长太太。
听完王娟的训导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烦闷,由此生出一种想与人倾诉的意愿,可人生地不熟找谁呢?这时他想到了党校同学,平安市委常委、宣传部长耿春堂,便摸出手机打了过去。通了后问句:耿同学在家还是在外面?耿春堂当是对上了号,说,是你啊老冯,你来那天我在市里开会,没给你接风,抱歉抱歉,改日单独祝贺。他心想,祝贺个鸟呢。嘴里说,改日等不及,有吃夜宵的地方吗?耿春堂问,怎么没吃饭?他说,吃了还想吃,有意见?耿嘿嘿笑说,没意见,哪敢对市长大人有意见,你十分钟后下楼。
耿春堂开车将冯起学接到藏于巷子深处的饭店。
坐下后耿春堂介绍说这里清净,菜品有特色。说着将一本菜谱递给冯起学:点几样想吃的。正这时,走进来一个从上到下一身清丽的女子,笑着冲耿问句,部长这个点请客晚了点吧?耿不接她话茬说,这是我的老同学新任市长老冯,一个人赴任,要是哪天没赶上饭点儿,就到你这儿来吃了。又转向冯起学介绍说:小苗,苗总。被称苗总的女子从身后一女服务员手中接过一张名片递给冯起学,不卑不亢说,欢迎市长大驾光临。冯起学点着头将名片扫了一眼,苗曼丽三字跳入眼帘,然后将名片装入袋中。耿春堂对苗说,以后让市长签个字就行了,市长不会欠钱不还的。叫苗曼丽的女子笑笑说,我倒是怕市长不欠钱呃。耿春堂也笑了,说,春天欠一升秋天还一斗是吧。三人一齐笑起来。
冯起学在心中暗想,这耿与苗会是什么关系呢?至少目前看不出来。
苗曼丽问道:市长点菜了吗?
冯起学说,还没有。
苗曼丽说:要不这样,市长刚来,就让大厨弄几样本地菜,尝尝口味。对了,正好上来几条海捕黄花鱼,炸两条,炖两条,会不错的。
冯起学说,好的好的,谢谢你小苗。
苗曼丽走后,耿春堂从包里拿出一瓶五粮液,让女服务员去打开。
菜上来了,酒下了肚,话题就扯起来。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同学见同学,情话满心窝。他俩聊起了党校同学的现状。
耿春堂说:三班那个大脸老庄,倒真是脸大,调省旅游局当局长了,那是个肥差。
冯起学说,肥差是肥差,可不是有话叫人怕出名猪怕壮吗?缺太肥也不是什么好事。
耿春堂说:也是,一班隋长青回去提了胶北市常务副市长,不到半年,抓起来判了十五年。
冯起学说:从根本上说也不是缺肥缺瘦,而在于本人素质。
耿春堂说:我倒觉得主要取决于胆大胆小。当然,还取决于倒霉不倒霉,要叫倒霉鬼缠上,就一败涂地。
冯起学无言,确实,“倒霉论”在圈内甚为盛行。一句“按倒霉处理”的流行语透出无奈。然而真要不让倒霉找上门,也很简单的,清廉嘛。
这个话题不令人愉快,打住。冯起学问耿春堂的现状,还有没有上升空间。耿春堂说:宣传工作就是论虚的,看不见摸不着,应付吧。至于上升空间绝无可能。
冯起学说:你的年龄学历都有竞争力,干吗这么悲观呢?
耿春堂笑笑:咱是小寡妇睡觉,上面没有人啊。
冯起学却没笑,他想到自己,一直罩着他的齐书记病危在床,以后会怎样还难说,自己的前程与耿春堂差不多啊。
他闷闷地端起杯,与耿春堂碰下,干了。
炖鱼真是一道美味,鲜而不腻,几勺汤下肚,两人重新提起精神,又豪迈地干了两杯。
耿春堂问冯起学,新官走马上任,感觉如何?这也正是冯起学烦闷之所在。想对其吐槽,又不知从何处吐起,只是连连摇头。
耿春堂说,别摇头,和顾书记弄和谐,别的都不在话下。
他问:那你与顾书记和谐吗?
耿说:还行。
他问:还行是什么意思?
耿笑笑:还行就是还行的意思。
他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班子内部即使有纷争,只要没彻底撕破脸,都注意规避。再好的关系也不能乱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