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除了一把手,耿春堂对其他人还是畅所欲言且直截了当的。比如说到康常务,他说,你要小心康同志,这个人……
咋?
小人。
他“哦”了声。一个人给另一个人挂上小人帽子,怕就不是一般的成见了。他问:康与顾书记关系怎样?
耿春堂说:很好,顾书记对他有用是靠山嘛,你来之前,没人不以为康要接市长班,顾书记力挺,你来了,很多人不适应,康更不用说,觉得你抢了他的位子。
冯起学摇摇头,说,我抢?我还不愿来呢。
耿春堂说:你愿不愿来是你的事,他只认定是你占了他的位子,反正今后你得防着他,别吃他的亏。
冯起学说:我注意就是了。
耿春堂说:不是注意,是要提高警惕,在后脑勺上长只眼。
冯起学笑了。说,也不能风声鹤唳呀。
耿春堂又说,孙喜光副市长这人不错,好人。
嗯。
王欣副市长也不错。好人。
冯起学笑说:好人的对立面是坏人,在你眼里是不是世上只分好人坏人两种。
没错。耿春堂拍一下掌,这是我经过长期观察思索所总结出来的真理。以前以占有资产的多少来划分阶级,偏颇,实际上应该以人的好坏划分阶级。好人阶级与坏人阶级,关键在于分辨,能分辨清的将立于不败之地……
耿春堂还要说下去,这时苗曼丽端杯进来敬酒了。
尽管已喝了不少,冯起学还是干了。心中的郁闷似乎闪开一道缝。
回到宾馆,酒劲涌上来,支撑不住便立即上床睡觉。这时手机响了,听声音立马醒了酒,是齐书记的爱人周主任,遂连忙问候师母您好您好。周师母问,小冯你睡下了吗?他说,还没有,刚从外面回来,也正想给您打电话问问齐书记的情况。周叹了口气,说,我正为这事找你。他一时紧张起来,问情况。周说,情况不太好,术后一切正常,可没过几天就出现了排异。他问,术前不是对供体作了严格匹配,万无一失吗?周说,可不是嘛,连主刀医生都觉得奇怪呢。他问,下一步怎么办?周说,医生会诊意见是再等等看,实在不行另找供体。他说,再折腾一回怕病人承受不起。周说,我也这么认为,所以就找你商量。他说,师母你有什么想法只管讲,我全力以赴。周说,听人讲坊间有一种说法,出现这样状况可能是供体有冤情,死不瞑目,就起劲折腾受体。冯起学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他并没听到这种说法,而总体上他是不相信灵异现象的。他本想说出自己的看法,又觉不妥,还是听听她的意见再说。
她的意见是要与死者和解。死者为大,何况用了人家的器官,要满足其未了心愿,为其洗冤,让他欣慰而去。此事两步走,先是查找到该是何方人士……
如果是本市的,不难查找。他说。
已让公安查了,是本市的,你们那里的马蹄镇。所以我赶紧给你打电话嘛。
冯起学“哦”了声。随即记起那晚苗曼丽说她是马蹄镇上人,其哥哥是镇长。便问:查到这人是怎么死的吗?周师母说,车祸。他问,肇事者抓到了吗?师母说,没肇事者,是自己开车掉进沟里摔死的。他说,这样就不存在冤死的问题呀。师母说,不冤也冤啊,你想想二十几岁没娶亲,为人一辈子大缺陷啊,咋不冤呢?他说,要从这个角度讲也是,问题是咱没做错什么呀。师母说,毕竟是咱用了人家的器官,是受益者,人家不找咱找谁啊?小冯无论怎么这事咱得认啊。他寻思一下,觉得无法否认师母的想法,尽管有些虚妄,也可以理解。他说师母你说说我能做些什么?师母说,我想……
她的想,肯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在当地,为死者举办一个隆重冥婚礼,让他成为一个有妻室的人。
明白了,师母,可以可以,这事交给我来办吧。他赶在师母吩咐之前说。
好,小冯。这事交给你,我和老齐都放心。
他问,我可以和齐书记讲句话吗?
师母说,不行啊,这几天一直昏迷。
他说,知道了,等书记醒过来请师母转告他永远是我的恩师,望他早日康复。
师母声音有些哽咽,好的,谢谢你小冯,老齐一直看好你,没看走眼啊。
这话让他的眼睛有点模糊。
挂了电话,冯起学心情有些沉重。想着从大一起开始听齐书记(当时是中文系主任)的课,毕业了又做他的研究生,一直对自己很关心。特别在他当了副校长又将自己留校,后来当了校长书记又提拔自己当中文系副主任、主任。最后齐调市里担任主管文教副市长,就把自己安排到校领导岗位。一年前升为市委书记又提议自己担任校长职务,而后来病倒,现任市长趁这空当将他赏识的郜副校长提拔上来,将他放到平安市。就这样从入校到现在已二十多年过去,一路走来齐书记一直是自己的贵人,可要回想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引起齐书记的好感又确实想不出来。当年自己的功课好,对齐书记也十分尊重,但具备这两点的同学也大有人在啊。他有时想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缘分吧,自己与齐有缘,所以才对自己情有独钟。他感谢恩师对自己的栽培,对如今昏迷在病床上的他感到由衷的悲切。他告诫自己,一定做好师母所交代的事情,以报师恩。尽管事情本身让他有所错愕,仍需不遗余力。
短信铃响,是师母发来的:供体者信息:葛民义,男,25岁,农民,初中文化,未婚,平安市马蹄镇小葛庄人。11月20日晚车祸身亡。无法律纠纷。
他回复:好的。师母晚安。
早晨上班,秘书赵超后脚跟进,送来文件及当日报纸,随即打开饮水器烧水冲茶,耳朵则竖起来听吩咐,如外出,他则传达给司机。冯起学说:小赵你坐下,说个事。而没等小赵坐下,秘书长许建进来,说,市长我汇报一下情况。冯起学点点头,指着沙发让他坐,许建说,还有事,坐不住,很简单。
确实很简单,许说了政府这块近日大事,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六七八九十下坡去种地。其中需政府主要领导出席的A、B、C……这几件在冯代市长来之前已经安排给常务副市长康同志了。许建问冯起学,是否可以从康那里接手一两件。
冯起学问:是康市长忙不过来吗?
许建说:不是。
冯起学又问:是康市长提出要求了吗?
许建说:不是。
冯起学说:那就不变。这几天我还跑乡镇,熟悉情况。
许建说:那好。
冷飕飕的公事公办啊,许建走后冯起学心里生起一丝不悦。这本不该是秘书长对一个首长的应有态度啊。他摇了摇头,转向仍站立着的赵超,问:11月20日晚在马蹄镇发生的那桩车祸你听说了吗?
小赵说:知道。人死了。好像已处理过。怎么,有问题么,市长?
冯起学说,事故没有问题。停停说,可又有其他问题。
遂将齐书记换肝排异怀疑有灵异现象对赵超讲了。
赵超一时茫然,蹦出句:可活人能管得了死人的事吗?
太对。冯起学在心里为小赵点赞。却也晓得即使清楚此事玄而又玄,也是非做不可的。因为这体现了对恩师的态度。如同明知世间没有鬼神,也要去庙里烧香叩头一般。
他让小赵去把乔娜娜叫来。
几分钟后,乔主任站在他的桌前,问:市长有事?
他没说齐书记手术的事,直接询问起当地的冥婚习俗,娜娜是本地人,应该熟知。
娜娜说:这种事很普遍,操作流程与活人婚事没太大不同。
冯起学认真听。
娜娜倒不说了,问市长:怎么问这件事啊?是不是……
冯起学这才说起齐书记的事,供体闹妖,为其办一桩冥婚予以安抚,如此而已。
娜娜说,齐书记的事,那是要当回事办啊。市长有什么意见,只管说,我具体办。
有别于许建的公事公办,娜娜真挚坦诚的态度让冯起学感到亲近。这一霎,他忽地用一种男人的眼光端详着眼前颇有吸力的成熟女子,心中不免生出一种异动,他赶紧移开目光。
操作起来,这桩事分几个步骤呢?冯起学问。
娜娜说:首先要寻找刚死不久的未婚女子,与其家人商量,谈得拢,就往下进行。当然,一切都可以委托婚庆公司,由他们包干具体操办。
冯起学惊讶:婚庆公司做冥婚?
娜娜说:做,同样付费,为什么不做?
冯起学说:这样最好不过,省去很多麻烦。
娜娜说:若市长认可,我就联系婚庆公司。
冯起学说:好。
娜娜说:还有一件事,需男方信息,婚庆公司据此寻找合适人选。
冯起学说,这个有。在手机里,我发给你。说着掏出手机操作。
有了。听到振铃娜娜欢快地说。
迎刃而解。这样子婚庆公司就是刃啊。娜娜和小赵出门后冯起学高兴地想。立即给齐家发短信:师母好,事情进行中,勿念。
参加了两次常委会,冯起学感受与大学党委会有所不同。比如研究人事,提拔某人担任某局局长,组织部提出他们的方案,当然这方案已经过了书记办公会,特别是经一把手书记的认可,然后在会上讨论通过,所谓“定盘子”。尽管都清楚方案是书记的意见,在大学,党委委员仍能够充分发表自己的看法,实在达不成一致还可以举举手,少数服从多数。而在这里,少有常委提出异议,或者不说话,或者说些模棱两可的话,等书记最后问句,大家看看组织部的意见行不行?便众口一声说行。就算通过。
冯起学在会上三缄其口,自己不了解情况,没有发言权。会议结束前书记总会礼节性地询问:起学同志有什么意见?他就说,没意见。而这回,当着众常委的面又问句:齐书记手术做得好吗?他说,情况有些意外。顾问怎么了?他说出现排异。顾说,这不应该呀,术前……他说,术前一切都很严格,谁又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顾说,换肝本来风险大,成功率低,听说演员傅彪换了两回,结果还是去了。他无语。
散会了,起身往外走的常委们不由自主地扫一眼冯起学。
回到办公室,冯起学心情颇为郁闷,书记在说到恩师手术时明显带一种快意,如果不说是幸灾乐祸的话。更重要的是他体会到他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分明是向常委们吹风他冯起学的后台要挂了。言外之意大家体会是了。他体会到的是书记的不友好,而体会不到的是何以如此。按说一二把手初次搭“伙计”,应以“和谐”为重,两好结一好,对谁都好,上级也乐见。可书记似乎没这个意思,他感到诧异,也很不安,同时对今后亦有种不祥的预感。
中午在机关餐厅用餐,乔娜娜端着饭菜坐在他的对面,边吃边汇报情况,照例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后又说到冥婚:婚庆公司已物色到一婚配对象,比较般配,其父母听了对男方的介绍,亦表示同意,下面要做的是见男方父母,征求对女方是否中意,如中意则协商大小细节。娜娜表示近日她亲自去一趟小葛庄落实此事。冯起学问,小葛庄在哪个乡镇?娜娜说在马蹄镇。他问,安排我哪天去马蹄镇?娜娜说下周三。他说,那就提前去,咱们一起。娜娜说,这样更好。明天怎样?他说可以。娜娜说,我通知小赵了。
冯起学停止咀嚼,抬头望着娜娜,问:那天对信访办说的,执行了吗?
娜娜说:倒是带“老上访”去医院包扎了。汇报材料还没上来。
他问:没上来是什么意思?
娜娜说:当是有困难。
他问:有什么困难?
娜娜说:也是可想而知的,书记对这事有明确处理意见,他们又能怎样呢?
他哼了声,却没吱声。心想,若设身处地为信访办考虑,他们也确实难办。书记的话是最高指示,市长次之,当然要有主次之分。这一点没啥可纠结的问题在于,他们是否已将自己的处理意见汇报给书记,从今天的情况看,回答是肯定的。自己初到平安,本与书记无甚过节,接风那天还说了许多让自己暖心的话。今天拿齐书记的手术说事,以发泄心中不满,这不满当是缘于对老上访的不同处理意见上。从规则上说,在已知书记有意见的前提下,自己应有所规避,却没有,这确为不当,而风起于青蘋之末,信访本应避免在领导间造成龃龉,这是做下级的本分,同样是规则。他们不这么做,便是对自己公然冒犯,这是所不能容忍的。官场思维太精细,稍有不慎,便结下梁子。
冯起学在马蹄镇政府院下了车,小常拉着小赵乔娜娜直奔小葛庄而去。冯起学被前呼后拥至会客室。坐定后镇党委侯书记向他介绍镇四大班子领导。当介绍到苗镇长时,他记起女老板苗曼丽讲她哥哥在马蹄镇当镇长,目光在那张与苗曼丽形神皆似的面目上多停留了一两秒钟,便移去了。没有人察觉。介绍完毕便有侯书记向代市长汇报工作。
因冯起学是初到的新领导,侯汇报得十分详细,说几句就跟着一个数字,全镇面积多少多少,人口多少多少,可耕地多少多少,山林多少多少,人均收入多少多少。冯装满了现当代文学的大脑对这些格格不入,不知不觉思想开了小差,想乔娜娜和赵超已经见到葛家人了吧?谈得怎样?政府的人出面为他们死去的儿子张罗冥婚,是不是感到突兀?说起来的确很滑稽,平常政府连活人都管不过来,如今竟管到死人,这是犯了啥怪病?
下面请冯市长给我们作重要指示!侯的声音及热烈鼓掌将他拉回会议室。
他头脑里空空,只能应景讲几句。说自己没有指示,更没有重要指示,有的仅仅是虚心向基层的同志们学习。
会议从掌声开始又在掌声中结束。
重头戏自然是午宴。市里本有规定领导干部下乡不喝酒,四菜一汤。正可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上啤酒,说啤酒不是酒,是饮料。菜弄成拼盘,以一当十,汤变成火锅,涮品九九归一。
午宴的主要环节是轮番敬酒。从侯苗开始一级一级往下敬,不乱次序,无论是谁仰脖就是一杯。冯起学以前只是听说乡镇干部喝酒如虎,这回算见识到了。冯起学的酒量在大学算是壮的,在这里却是末等。好在也没人敢难为首长,喝一口就算过,不较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