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兴中,冯起学面前的手机响了,扫眼看号码是乔娜娜,便起身走到外面大厅。
他问:乔主任,情况怎么样?
娜娜声音有些异样,说,见了葛的父母,情况比预想的复杂。
复杂?他们不同意冥婚?他急切地问。
不是,还没谈到这上面,他们就……
怎么?
喊冤。
冤?
讲他们的儿子死得冤。
自己开车翻沟里撞死,冤在哪儿?
他们说不是这个情况,翻车,事出有因。
因?什么因?
市长,说起来这事挺复杂,对了,他们写了一个材料,要上告,可村里日夜监视不准出村。
哦,有这回事?冯起学开始意识到事情可能不像公安讲的那样:当事人员主要责任,无法律纠纷。
娜娜问:市长,要不我把他们的材料拿回去,看看再说?
冯起学稍微想想说:行吧。
娜娜问:冥婚的事先不提了吧?
他说:行,一桩事一桩事办吧。
回到房间,众人见冯起学阴沉着脸,不晓出了什么事情,识时务地停了酒。侯恭敬地问句:市长,上饭?
饭后稍歇,冯起学在侯苗二人的陪同下参观镇上一“重要项目”——钢玻璃。项目尚未立项,“参观”的仅是一块空地和一份企划书。行前乔娜娜曾给他吹过风:代市长下乡镇,人家都会趁机提出有“重点项目”,要求市里支持。为换得在人大会上本乡镇代表对代市长“转正”的支持,所以不可拒绝,可行不可行都要许诺下来。
于是冯起学便许诺。
乔娜娜赵超回来了,还空着肚子。冯起学接过材料便让他们去用餐。镇上一干人见市长有事,便退出,留冯一人在会客室看材料。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情况确与公安勘察不符。材料上说,小葛出门半个小时后,家里给他打电话,光响铃没人接听,便有不祥预感,立刻央邻居出车载着葛父顺路追踪,车驶上301国道不久,发现一道深沟横在前面,立刻刹车,同时发现一辆手扶翻在路旁沟里,一人在车底下呻吟,正是小葛,连忙将其抬上车直奔医院,进入抢救室人已没了气息……
冯起学将眼睛从材料上移开,心中升起一股怒气,这种情况出车祸死人,怎能认定当事人负全责?死者家属据理相告,又怎能讲没有法律纠纷?睁着眼说瞎话嘛。他意识到这当间有猫腻存在。
吃过饭,乔娜娜赵超和司机回到会客厅。冯起学用手拍拍桌上的材料,问句:可以相信吗?三人俱点点头。赵超说:应该符合事实,又符合逻辑。冯起学说,要这样,真是无法无天了。又问:侯书记苗镇长呢?娜娜说,在外面等着送行呢。冯起学说:把他们叫进来。
进来的不止侯苗,中午敬酒的一波人紧随其后,还没醒酒的人大胖主任舌头还在嘴里打着绊:市、市长,钢、钢玻璃项目一定要支、支持啊……
冯起学没接胖主任的茬沉着脸问候:小葛庄村民葛民义死于车祸的事情镇上知道吗?
侯说,知道,好像处理完了,没事了。
冯起学说,处理完了,可事没完。人家家属要上告,村里阻拦,有这回事?
侯说,这事我不大清楚。
说罢转向苗问:老苗,你清楚不清楚?
苗说,这事派出所汇报过,说后来是市局交通大队接过去了,他们就无权过问了。
冯起学说,把派出所的人叫来。
苗出去打电话叫人。这空当冯起学让大家传阅一下材料。看毕面面相觑,不言声。冯起学也不言声,等着,良久,侯叹口气说,事情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外面汽车驶来的声音,不一会儿苗带着两个警察进来,介绍说是王所长李指导员。两人向冯起学敬礼。
冯起学问:你们是怎么知道交通事故的?
王所长说:报告市长,是医院打的电话。
冯起学问:你们去现场勘验了吗?
王所长说:去了。
冯起学问:现场什么情况?
王所长答:沟里有一辆翻扣的手扶,手电照见地上有血迹。
冯起学问:路上挖掘的沟有多深多宽?
王所长:这个……没量。
冯起学问:沟是怎么形成的?
王所长:施工。路旁有一座在建库房,要通管线对路面进行开掘。
冯起学问:哪家施工单位?
王所长摇摇头。
冯起学问:沟两边设没设警示标志?
王所长又摇摇头:这个没、没太在意。
冯起学:这是最起码的警务常识,怎么会不在意?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李指导员插言:是这么回事,市长。天亮之后市交警的人赶来了,说交通事故由他们负责处理,让我们不要管。
乔娜娜说:市长,可以让派出所的同志再到现场勘察一次,落实施工单位,落实到底有没有警示标牌。
冯起学点点头,说:可以。将落实情况书面报告政府办公室。
侯书记对王李二人说:立刻按市长的指示执行,不能再出任何差错。
是,是。王李再次向冯起学敬礼,退出门去。
回程路上,冯起学对乔娜娜说:乔主任,打电话给公安局局长,让他到机关见我。
娜娜问:现在打?
冯起学说:对。
娜娜就打电话,不通,说,许局长的手机占线,要不发个短信?
算了,回去再说。
刚进办公室,桌上的座机响了,接起来是耿春堂。耿问:去马蹄镇了?
他说:到底是宣传部长,消息灵通啊。
耿春堂说:我有眼线。
他心想,眼线,不就是苗曼丽的哥哥苗镇长么。
耿问:听说在镇上耍了态度?
他说:有话就得说出来,还能烂在肚子里?
耿说:有些话就得烂在肚子里。
他问:你什么意思?
耿说:意思就是要改改书生意气,这一套在学校可以,在这儿不可以。
他不吭声了。
耿说:今晚要没事,见见。
扣了电话,思绪又回到了马蹄镇,回到齐书记的供体小葛,心情很是沉重。从小葛意外身亡到齐书记接受他的器官,这其中的原委过程相信不存在对死者的冒犯。齐家的冥婚意愿尽管属自我功利性善行,说起来亦无可厚非。但他们都没有想到在“当事人负全责”“无法律纠纷”的背后所隐藏的险恶却是令死者死不瞑目的。他觉得应将这新发现告知齐家,死者蒙冤,再周全的冥婚也无法告慰其在天之灵。
他就拨了师母的电话,将情况一五一十地告知。电话那头,久久无声。
师母,师母。他轻轻呼唤。
老天爷,老天爷,这么糟糕的事咋的就叫老齐遇上了呢?师母声音凄惶。
冯起学无语。
事情坐实。耿春堂告诉冯起学:小葛之死与一家私企有直接关系,只因这私企有背景,公安奉命为其逃脱干系。结果死者落得个按倒霉处理。
耿春堂向冯起学举举杯,说:鉴于种种理由我必须向你交个实底。
冯起学没端杯,只看耿仰脖把酒倒进口,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实底?
耿春堂放下酒杯,慢吞吞抽张餐纸擦擦嘴,似乎有意让对方着急。后说:车祸死人为大事故,媒体得到消息立即跟进采访。在医院见到了小葛家人问了情况,也去过事故现场勘察拍照。最终形成一篇真实客观的报道,已经拼好版,结果撤了下来。
为什么要撤?冯起学问。
上面打了招呼。
上面?哪个?
顾。
书记?通过你?
不是,直接找的何总编。
冯起学拿起酒杯,独自喝下。空杯一直拿在手上,耿春堂斟酒,他却放下了。看着耿春堂说:一声招呼,就是一桩冤案啊。
耿春堂不言声。
冯起学问:私企与书记是什么关系?
老板是书记的妻弟。耿春堂说。
妻弟?
小舅子。
事情这就一清二楚了。冯起学心里闷闷的,酒一下子上了头,经“老上访”一事后,又一次遭遇顾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怎么就这么寸呢?
耿春堂意外把他心中所想说出来了:这就是他妈的寸,寸得有点邪,所以……
所以急三火四和自己见面。冯起学同样能猜出他没出口的下句。不仅是心有灵犀,更是……
所以我就担心你一时不慎出纰漏,特别是现在这个时候……可以说是紧要关头。
他苦笑一下,目前的确处于紧要关头,代市长转正,仕途中一个极其重要的环节。一般情况下,上级作此安排,人大会通过只是过场。吃馒头,举拳头,皆大欢喜。可若出现两般情况呢?事情就难说了。选票不过半数落选的事确发生过。在这种情况下,当事人的仕途便大大受挫,甚至走到了尽头。
话说到这里,其实再说什么都是多余。他从心里感谢耿的同学情谊,端起杯,举在耿春堂面前,说句:知道了。
碰杯饮下,转了话题。耿春堂问冯起学妻子去国外陪读多久了。冯起学说已半年多。耿春堂问春节回不回来?冯起学说,回不来。他们娘儿俩叫我去,我哪能去得了。
耿春堂坏笑笑,问:熬得了么?
他也笑,说:行啊,没啥大不了。
少来,有替班的吧?
没。
真没?
真没。
就像事先安排的剧情,这时苗总苗曼丽笑嘻嘻地端杯进来,后面跟着一个端盘子的服务员。
苗曼丽笑说: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瞧瞧。说毕,闪开身让服务员将盘子放在桌上。
苗冯把眼光投过去。
一只红色的大龙虾卧在盘中。
苗曼丽说:对二位来说这不稀罕,稀罕的是这不是空运来的,是本地出产,极少见,冷水里的海品比热带海品鲜美的多。
干了杯,耿春堂让苗曼丽坐下,笑说:美味美酒还需美人陪啊。
苗曼丽笑着谦虚:哪来的美人。坐了下来。
本地龙虾端的不错,冯起学未曾听说本地产龙虾,今天见识了。说一定是从虾队里走失,独自游到咱东海了。
市长很幽默啊。苗曼丽说。
市长是大学博士生导师,文学精英啊。耿春堂说。
哪里哪里,高抬高抬。冯起学说。
市长写作吗?苗曼丽问。
多少写点吧。冯起学说。
写小说?诗?散文?苗曼丽感兴趣地问。
小说。也写点评论。
我也写小说,刚写出一篇,市长能帮我看看,提提意见吗?苗曼丽问。
行啊,学习学习。
太好了太好了。苗曼丽举起酒杯,这是拜师酒。我先喝为敬。说毕一饮而尽。
耿春堂一直在笑,说,苗曼丽,有了新老师,就把老老师抛弃了。
苗曼丽笑说:哪能哪能,来,也敬老老师一杯。
对嘛,喜新不厌旧,才是正道。
都笑了。
即便耿春堂不予告诫,冯起学的理性也会告诉自己:不可违背规则一味任性。既然上了这条船,就得依照这船上的规矩行事,不然就会被扔进大海里。而规矩之首,便是与一把手和谐,俯首称臣。想想刚来时遭遇“老上访”事件,只因无视有人“这事书记处理过”的提示,结果惹得书记不悦,弄出嫌隙。而这遭的“小葛车祸致死”,耿春堂已诉说端详,若仍不接受教训,一味“秉公处理”,势必将书记彻底惹恼,后果不堪设想。眼下最恰当的做法是装聋作哑不再追查下去。自己所能做的,就是替小葛娶一门好冥婚了。也许小葛能多少理解,接受这退而求其次的结果。另外,对恩师齐书记也算是个交代。小葛死去不能复生,齐书记由此恢复健康。
理顺思路,冯起学便将乔娜娜和小赵叫到办公室,问起冥婚一事进展。乔娜娜说,这几天与葛家又作过沟通,他们眼光仍盯着事故的认定与处理,对冥婚事不积极。冯起学心想,这事给谁也这般,哪头沉哪头轻,都不傻。他说,事故是要认定和处理,但有个过程,能不能再与他们沟通沟通,本着先易后难的原则让小葛先把婚结了,然后再……乔娜娜说,可以与葛家再沟通沟通,争取按市长的意见办。冯起学说,这样最好,本着这个原则,还要先将女方这边落实好,到时说办就办。乔娜娜说,也不断与婚介方面进行了沟通,他们讲目前有两个死者可供选择。冯起学问:什么情况?乔娜娜说:一个是患癌去世,岁数偏大。冯起学问:多少?乔娜娜说:三十八岁。冯起学说:大了点,姐弟过婚,在乡下很难接受。乔娜娜说:另一个二十一,岁数相当,各方面都不错,可死于自杀。冯起学问:为什么要自杀?乔娜娜说:爹妈去世,哥嫂独占家产,气不忿,喝了百草枯。冯起学叹息一声,说:就这个吧。乔娜娜说:好的。我这就和婚介拍板。
乔娜娜出去后,冯起学问赵超马蹄镇派出所报来材料了没有?赵超说:没有,要不要催一催?冯起学说:别催,要是报来就压住。小赵说:知道了。
这时,冯起学的手机进来一条短信,是陌生号码,一打油诗:平安地面不平安,新官上任瞪大眼,前有金车后有辙,过了严冬是春天。
冯起学看毕打了个愣怔,这一行字显然是写给他的。什么人?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圈里的还是圈外的?一时难以论断。他抬起头,与小赵疑惑的眼光相碰,便不假思索地将手机递过去。小赵接过迅速看了看,问句:是谁?冯起学摇摇头。小赵想想说:明白了。又问:市长要不要让电信给查机主?冯起学说:查查也好,别打哑语,有话明说嘛。
赵超记下短信号码,出了门。冯起学便像反刍似的琢磨这四句打油,怪异却没有恶意,应属善意的告诫。官路崎岖,好自为之。类似的意思耿春堂亦对自己表达过,甚至更直接,并不新异。而这位诗人是出于何种目的,对自己施以关切?
思想间,赵超推门而入,说:市长,让电信查了,查不到机主,电话不是实名注册。冯起学说:挺神秘啊。赵超说:让公安去查应当能查到。要不……冯起学摇摇头,说:算了算了,说不定还会冒出来,到时再说。赵超点点头,说:市长刚才在走廊上碰上康市长的司机小秦,说要出车,我问去哪儿,他说康市长要去达泰科技园。我问去干吗,他说科技园没建起来土地要转让。市长,这事你知道吗?冯起学说:不知道。小赵说:等小秦回来我从他嘴里套套情况。
赵超走后,冯起学哑然笑笑,心想一个堂堂市长,还得听一个小司机的口风,真他妈滑天下之大稽啊!不过他在直觉中判断达泰出让土地的事有猫腻。这是一桩大事,要是一切合法合规康同志没必要瞒着自己,分明昨天还见过面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