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班了,办公室只有中基一个人,余成浩主任进来。从来都不苟言笑的余主任此刻却满脸是笑,因为脸上褶子太多,看上去好像都笑烂了。中基连忙给余主任倒了杯水。余主任在他对面坐下,招呼他也坐下,然后春风吹来似的说:“小张呀,你也二十四五了,该找对象了。”
中基虽然已是城里人,是机关干部,可工作这大半年来,他却越来越感觉自己像一片脱离了母树的叶子,在风中飘着,虽没着地,却有了许多对城市和机关的心得。他低下头小声说:“谁能看上咱呀!”
余成浩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说:“小张呀,我是过来人了,跟你说点儿心里话吧。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要想在机关站住脚,要想有个好前程,你以为光靠干就行吗?靠每天打个水扫个地就行吗?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你看这些带个长的哪个没关系?你再看看那些老同志,头发都累白了,可还是个大头兵。如果你有了靠山,你达到目标就会少奋斗很多年,少走很多路的!”
中基点点头。是的,他对机关的复杂性已多少知道了一些。
余成浩把烟头拧死在烟灰缸里说:“小张呀,俗话说‘舍得舍得’,没有‘舍’就难‘得’;想‘得’就得‘舍’,先‘舍’后‘得’。人和事都是‘花未全开月未圆’为最好。”
中基有些听不懂余主任的话,又不敢问。
余主任又点燃一支烟,像刚才一样深深地吸了一口,嘴里冒着烟慢慢地说:“小张呀,我理解你。你是个大学生,要往上走确实有很好的基础,但这基础是很脆弱的,因为这基础不深。”余主任直了下腰接着说,“我是部队转业的,当兵期间在农村老家结了婚,也有了个男孩儿。转业到了城里,我就离了,把孩子带到了城市,他和你的岁数差不多。我知道,我在外期间,农村的老婆要带孩子、侍候老人,还要种地,吃了不少苦,可这就能成为要我放弃追求美好生活的理由吗?我现在的老婆也是离婚的,有自己的孩子。我们结婚时她提出不再要孩子,我虽心里别扭,也同意了。人家是坐地户,有人脉,经济条件还好。我在部队是个志愿兵,转业到地方是个工人。她通过关系把我调到了税务局,转了干,还当上了科级干部。她容不下我儿子,可人家靠家里人的帮忙,给我儿子在外地弄到了工作。老家的人骂我小人得志,忘恩负义,是陈世美。可原来的老婆能帮我得到现在的地位吗?能让我过上现在的日子吗?”
听着这话,中基的心里想起了小琴。
余主任喝了口水:“小张呀,李局长在咱们市里可以说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
中基使劲地点了两下头,这一点他从心里承认。
余主任接着说:“李局长才四十多岁,在咱们市是年轻干部,路还长着呢。”
中基再次点着头,但对余成浩跟他说这些感到莫名其妙。
余主任抽了口烟,弹了一下烟灰,揭谜了:“李局长有个女儿,叫李惠,在市民政局工作,今年二十二岁。她来过咱局,见过你,对你第一印象可以,李局长也认为你小伙不错。”中基吓了一跳,莫非……这怎么可能?余成浩看出了他的惊讶,肯定地说:“是的,李局长要把他的千金嫁给你。”
“这……他……我……我啥也不是,他……”中基的两个眼珠子瞪得要飞了出来,心跳得以秒来查数。
余成浩不紧不慢地说:“李惠从小患上了小儿麻痹,所以我说什么事儿都是没有十全十美的。李局长的女儿虽然有残疾,可想通过婚姻攀龙附凤的人并不少。因为怕女儿找个条件好的将来受气,还有的是他女儿看不上,所以介绍的对象都没成。”
中基明白了余主任今天这番话的意思,也明白了李局长把女儿嫁给他的原因。中基平静下来,低下头嗫嚅着说:“我爹妈在老家给我定了亲。”
余成浩说:“我知道。”
“你知道?”中基吓了一大跳。余成浩没接他的话茬,说:“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些还不明确吗?年轻人往往靠幻想过日子,你和农村定亲的姑娘感情上可能很好,但新鲜劲儿一过就得靠现实过日子了,而现实总是残酷的,有一天你会后悔自己当初的做法的。我当年也可以不离婚,把老婆带到城市里来,可她没有城里的户口,没有工作,没有收入,不能对我的事业有一点儿的帮助,将来对孩子都有影响,再说她处在这样的境地也尴尬呀!我这种情况并非个别,有多少进了城的人都退了农村定的亲,还有的和农村的老婆离了婚。听起来不太好,可这是无奈之举,也是实际之举。”余主任咳了一声说,“小李你们挺熟吧?”
“熟哇。”中基眨着眼回答,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到李东。李东是和他前后脚分到局里的大学生,在人事科工作,家是县城的,条件比他强。李东到局里后工作很卖力气,一些老同志提到他们这两个大学生时,都说他们是一对虎将。余成浩望着中基说:“小张,你也可能听说了,局里要下去一个干部到乡里当税务员,让谁下去局长正在考虑。你和小李都年轻,又没什么背景,局里必然要从你们俩中间选一个去。如果去了,就很难再回来了,你去了就等于从农村来又回农村去了。我再告诉你,你俩都曾是李局长女婿的候选人,最后李局长选择了你。我跟你说这些我想你该明白了我的意思。”说着把冒着火的烟头狠狠地拧死在烟灰缸里。这个动作是余成浩故意做给他看的,中基看懂了,也吓尿了。
余主任又马上笑着说:“如果你娶了李惠,李局长就是你的天,你就一步登天了,而且他能保你很多年。李局长让我来说个媒,我觉得第一步呢,你和李惠先对个象。”余主任收敛了笑,严肃地盯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中基慢慢地抬起头看着余主任,使劲地点了两下头小声说:“我听您的。”
余主任像突然打了吗啡,兴奋地站起来俯身拽过中基的手说:“小张,我也谢谢你!局长交给我的任务我算完成一半了。如果你不答应,我介绍不成,咱俩都没好果子吃。”
从那以后,余成浩见着中基就笑着脸打招呼,还几次在会上表扬他勤快能干。
李局长的家住的是处级干部房,二百多平米的面积,家里有缝纫机、收录机、自行车、电话、黑白电视,对于中基来说就像天堂。和李惠确立了恋爱关系后,他每星期都要去李局长家一两次。李惠的母亲是一位极老实、和善的人,没什么主意,啥事都听丈夫和闺女的,在家的地位就像小数点以后的那几位,可以忽略不计。每次中基去她都做上两荤两素,还给中基夹菜。中基受宠若惊,他想吃而不敢多吃,甚至不敢吃饱。
不久,局里宣布,李东到C县某乡当税务员。李东流着泪拎着铺盖卷孤零零地走了,很是凄凉。中基长出了一口气,他感到自己是幸运的,自己的选择也是正确的。
李惠的长相不算丑,可她的性格和心胸就和她残疾的腿一样是扭曲的——昏暗而狭隘,孤独而傲慢,加上父亲是领导,她有天生的优越感,与人接触和说话时总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她常盯着中基看,神态中是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几次接触后,她就明确地跟中基挑明,如果跟她结婚,就不能与他家里的人来往,因为她受不了农村人的脏、农村人的穷、农村人的无知……“如果你妈、你弟弟和你什么七大姑八大姨来的话,别怪我不客气……还有你那个什么小琴……”
原来李家事先派人到他老家对他家的情况进行过认真的暗查。综合暗访和现实考察,他们得出的结论是:这是个理想的人选。中基这才明白,难怪那天余主任听到他说在老家已定了亲的时候说“知道”呢。本来从心里就看不起农村人的李惠,因为小琴对农村人更加厌恶,这也是她坚决不让中基与家里人来往的重要原因。回想着自己过去二十多年的生活,中基心里一阵阵发紧。他又想起了余主任跟他说的“舍得”,也想到了余主任对他的那张笑脸,更想到了李局长的威风,他咬咬牙应下了李惠的要求。
婚礼办得很排场,市里头头脑脑的都来了。那时房子紧张,可老岳丈路子多、关系广,给他们弄了个让人羡慕的一室一厅的砖瓦房。
中基知道,自己与李惠结婚是李惠娶了他,倒插门在农村是被人笑话的,可他倒插的却是李局长家的门,得到的是许多同事谄媚的笑脸、点着头的问好、在馆子吃饭时的敬酒——就连那些副局长、科长在他面前说话时都很小心。余成浩每次开会表扬起他写的材料来,就像在说国家领导人的重要讲话:“高屋建瓴,发人深省,催人奋进”“真是不简单,就是不简单……”号召办公室全体人员向他学习;下县、区检查税务工作,县、区税务局领导抢着和他热情地握手;逢年过节,基层单位给李忠表示点“意思”,总给他带上同样的“意思”;办公室打水扫地的活在得知他和李惠谈恋爱时就被别人抢去了……虽然他没像余成浩说的那样“登天”,却也是云里雾里,总的感觉就一个字——爽!
但是结婚的事中基却没有告诉家里。
婚后,媳妇对中基盯得很紧,不许他出去应酬,上班去下班回,下基层检查工作或出差要事先报告,还常翻他的衣兜和公文包。一次他在办公室里给家里写了封信,说工作太忙,暂时回不去,信中也向小琴问了好。本来准备第二天寄出去,却不小心揣进了兜里,回家后被李惠翻兜发现,大闹了一场。李惠一高一低地跳着脚说他阳奉阴违,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是个百分之一千的大骗子,半夜里还把她爸她妈弄来评理。
李局长暴跳如雷地训斥他不老实,指着他鼻子喊:“我随便找个借口就开除你,让你滚回老家去!”李惠不依不饶地提出要和他离婚,吓得中基心惊肉跳,呜呜直哭,发誓再也不跟家里联系了,还给李惠和岳父岳母鞠了三个躬这才把事情平息。几天后,余主任把中基叫到自己的办公室,悄悄地跟他说:“以后凡事小心。李局长亲自交代我把你看紧了,看你跟什么人接触,你写了些什么,收了什么信件,有什么不正常的事儿立马跟他汇报。”余主任苦笑着说,“少跟家里人来往吧,李惠从心里看不起农村人,尤其还有那个跟你恋过爱的小琴。你要是有点把柄被抓住了,可就完了。要是离了,人家照样找,可你日子就不好过了,还有可能土豆搬家——滚球呢,李局长有这个能力。”
中基怕了。后来他悄悄给家里写了封信,说自己一切都好,但因做的是保密性极强的工作,不便与家里通信,家里以后也别给他写信了,信中没敢提他和小琴的事儿。母亲、大友、小琴妈都没文化,小琴上到四年级就辍学了,中常虽然马上要考大学了,但对政府部门的事他不明白。他们虽然常看见收税的,但那些人都戴着大盖帽,在他们心中,戴大盖帽的就是警察,听说警察有明里的,也有暗里的,暗里的就是便衣,便衣就是干保密工作的,这事儿又不敢大张旗鼓地问别人。家里人虽然很想他,但一想到他说的保密工作,以后也不敢给他写信了。中基妈看着小琴不敢提婚事一个字,只能在心里着急、愧疚;大友、小琴妈天天睡不着,一天能叹一百多个气;小琴忙了家里忙地里,忙了自家忙中基家,话比以前少多了,两家人都知道她心里难受着呢。
中基曾找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大哭过一场,哭得肝肠寸断,昏天黑地,眼珠子都快流出来了。有人说被眼泪洗过的心是最干净的,而他是用眼泪把原来的心洗掉了。从此,他横下了心,与家里断绝了联系。
结婚两年后,中基和李惠有了个男孩,但孩子却是姓李,取名李继烟。李忠说:“我们李家就李惠这么一个女孩,而你中基家还有一个弟弟,就让你和李惠的孩子给我们李家延续烟火吧!”其名字正是此意。中基对此完全同意。孩子一岁半断奶就被抱到了李家,由李惠提前退休的母亲带。
也就一年多时间,中基入了党。
市里调整干部,李忠调到市教育局当局长。岳父一走,中基就被提拔当了办公室副主任——副科级,那可是老家公社副主任一级的,多大的官呀!是平时想见都见不着,让他高山仰止的人物。当了副主任的中基有了自己单独的办公室,有人打开水、打扫办公室的卫生,科员见了都点头问好……中基的头昂起来了——草鸡变凤凰喽。后来老岳父对他说:“你别在税务局了,到工商局吧!工商局局长老吴跟我是拜把子兄弟,他的事儿我没少帮他,你的事儿我已经和他说好了。”于是他就调到了工商局。
也就一年多,中基就当上了科长,管企业证照审批。也是这个局最年轻的科级干部。手里有了能够独立行使的权力,开始有人给他送礼了。开始时他还有些怕,回家跟李惠说了这事儿。李惠骂道:“你就是个狗卵子——上不了大席。你当官为啥?不弄两个谁当官!古时候就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你给老百姓办事儿,收几个辛苦钱不是正常的吗?你干工作就是在做‘生意’。想过好日子,靠你那点工资做你妈的黄粱美梦去吧。你看看别人,大官捞,小官搂,无官的两个空空兜。”说得中基满脸通红,却也如梦方醒,继而贪欲迅速膨胀。
渐渐的,他对收礼习惯了,也有了自己的行事作风——没给好处的拖着、卡着不给办,还能说出至少三个不给办的原因;给了好处的不应该办的事想办法办,而且能说出一百个必须办的理由……有时他不便出面,李惠就代为应承下请托人要办的事,并收下请托人的钱,事情再由他去办……他每年都从房地产开发商手里以低于成本价买几户住宅楼或商服,再以市场价出售或出租……他们家存折上的数字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仅从住房的变化就知道他家物质生活的变化:平房变楼房,小房变大房,大房变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