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早晨,和现在的季节不一样,天光比这亮得早,因为是夏天的早晨。那个夏天,是荣荣毕业第五个年头的夏天,也是荣荣命运实现转换的一年;农大毕业、学审计专业的荣荣,也是她摆地摊第五个年头的夏天。同期毕业的同学都已经分配了工作,后来毕业的,也都分配工作了,无论是考上的,还是自费生,荣荣调查了一下,一个不剩都分配工作了。独她没有。荣荣有些不甘心,因为无法回避,所以也不能视而不见,除了不是自己愿意摔出来的残疾,她一切都很健康。总得生活,没有更多的本钱,她只能摆地摊。地摊摆在一座商场的门前,路是一条纵贯东西的大道。大道上填满了车辆。匆匆的车辆争相拥挤着,夺取有限的空间。红灯亮起来的时候,所有的车辆和行人都纠结在一起。不等绿灯亮起来,一堆焦急的眼神就开始向城市的另外一个目的地延伸。谁也挣脱不开道路上红绿灯的缠绊,但是,人家延伸的目光是为了一份安稳的工作。荣荣守候的目光是为了赚一口饭吃。八个年头,热粥般铺满街道的人流和车流一点也不让她激动。她和旁边一起摆地摊的乡下人变化着每天的变化,但是,乡下人不知道荣荣的心像热粥一样难熬。荣荣每天都能看到她的同学们上下班,高人一等,有身份的样子,形同路人已经不能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了。为了避免尴尬,荣荣会借助低头或注视什么地方避开相遇的一刻。荣荣心里是不向他们服输的,想着工作如果像高考一样就好了。世上没有带路人,荣荣的挣扎,只能是自己和自己的挣扎。等了,找了,埋怨了,也都过去了。你找人家,不见得人家会因为你的现状改变人家自己的现状,人家有规矩,有规则。荣荣要生活,等不起,找不起,也埋怨不起。
这年夏天,参加公务员考试结束后的结果让荣荣很是欣喜。她考了第二名。这样的结果意味着改变命运的机遇到来了。
最后的面试结果,荣荣到底被淘汰了。
荣荣肯定了自己的一切是因为形象问题,并肯定了形象问题才会有这样的结果之后,荣荣不知道是怎么走出门的。残弱的阳光在经过荣荣的头顶的高度阻断后在荣荣的身后拉下了斜斜的影子。荣荣看到自己的影子像一个学生背着双肩包一样,那一刻荣荣肯定了自己在社会中的残疾。虽然她想不通。迎面扑来的闹声变成了固体,极其尖锐地刺向她的脸、身体。荣荣的耳朵已经不是耳朵了,木如木头,那些固体的声音像钉子一样刺进来,荣荣把嘴唇咬得紧紧的来承受一切。半个小时的路程,荣荣走了三个小时。
人遇到难题的时候,需要缓冲,需要释压。荣荣像一条皮筋一样,缓冲着,判断着,不想让自己弹出去。弹出去,就意味着神经上要出毛病。可以否定身体的残疾,但是,决不能让人否定自己思想上的不健康。走到摊位前,替她看管摊位的乡下姐姐看了看荣荣的脸色,拖起自己的摊位,把合在一起的摊位拉开距离,短短几分钟,乡下姐姐想都没有想,走过来和荣荣说道:“车到山前必有路。”
荣荣说:“姐姐,你不懂。”
乡下姐姐说:“我咋不懂?随道走,总能找口饭吃。”
这句话让荣荣有了一种胸闷的开阔,并不能让荣荣完全忘掉经历的一切。
荣荣坐在小马扎上,大口吃着乡下姐姐买给她的还在滴着油的香肠。木木地吃,木木地看街上行走的人群。乡下姐姐走过来说:“荣荣,你真的没有事吧?”荣荣咬了一口香肠说:“我有事还知道吃吗?”
有清理街道小摊小贩的城管远远走过来,乡下姐姐包起自己的摊位要荣荣快走开。荣荣依旧表情冷漠地吃着。城管说荣荣影响了市容,要罚款。荣荣吃完最后一口香肠,站起来步履缓慢地走到果皮箱前扔进去串香肠的竹棒,看着那些人说,你难道没有看见我是残疾人吗?城管说你的残疾不是今天看到的,我已经照顾过你了,但是,今天,因为区委书记要下来检查卫生,就算你是残疾人,你也该知道你在这里很碍事吧?荣荣想,他妈的,这叫人话吗?我总得在这个城市寻口饭吃吧?我原本是一个对我自己有很高期望的人,可是,我在努力控制八年来对这个城市的失望,我不想控制了。荣荣高声喊了一句:“把我一起罚了去吧!”一屁股坐在马扎上不想再离开了。
城管无奈了。有许多看热闹的人走过来,麻木的生活多么希望有跳动的色彩。城管低下头,弯下腰,“我把你往哪里罚啊?咱俩这样多别扭?你不走,人家查出毛病来是要罚我啊,我的糊口钱说起来还没有你多,你看看周围看热闹的人,眼睛都冒着绿光,那是冲我来的,我是爷们儿啊,咱进退都得有度,该退的时候,你帮我退一下,过了这一关,我睁眼闭眼都好说,可不能因为你这样,就能把事情解决了。你别看着我穿了这一身皮,挺横的,挺讨你嫌的,可我也长了一张苦瓜脸,咱都不容易啊大妹子,就算你帮我了。”说着蹲下去包好荣荣的摊位,用手扶荣荣站起来。也许是受了一种难言的情绪的袭击,荣荣居然由了他的一系列动作。
人都需要尊重,都有摆道理,讲不易的事儿,那个逃到远处仍然不时回头看这边的乡下姐姐正牵挂地望着这边,荣荣冲着远处笑了笑,很礼貌地和近处的观众说:“让条道儿。”荣荣走出人群,接过城管手里包起来的摊位包,说:“对不起。帮你也是帮我自己。”
回到家,荣荣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要面对一座翻越不过的山和内心?离自己生活遥远的幸福在哪里?荣荣大喊了一声:“在哪里?”妈妈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棵剥出葱白的大葱,弟弟拿着电视的遥控器说,“神经什么呢你?”
是啊?神经什么呢!
荣荣决定记录下这一切。为什么?不知道。也许,该写一封信。信是心情郁闷的出口。
荣荣在信的抬头画了两八叉,算是写给未知的某某吧。“我是荣荣,大学毕业,目前是社会公民,残疾人。”这时候泪来了。伤痛的泪让肚子里的墨水跟起来很困难,停下不写了,一任自己流泪,直哭得鼻尖发暗,眼睛发肿。妈妈在旁边说:“哭不顶吃喝,想哭——就痛快地哭吧,哭哭也好啊桂。”荣荣知道妈妈要陪她哭了,用袖头擦了一下眼泪说:“妈,别哭,随道走,总能找到生活。”
冷静下来的荣荣坐在沙发上,弟弟莫名其妙地换着电视频道。荣荣说:“你也算是我的弟弟?”
弟弟一只手依旧换着频道,一只手抠着鼻孔里的鼻屎,斜眼看了一下荣荣,依旧换着不断重复的频道。
荣荣说:“你的耳朵是塑料做的?人家说,贫家出孝子,我一点感觉不到你的努力。”
弟弟重重地放下遥控器说:“有完没完!你赶快嫁人得了。”
荣荣说:“劳动才会产生价值,你不劳而获,寄养在这个家里,你也算读过书的人?”
弟弟啪地把遥控器放到茶几上,“自大的人都以为在这个世界可以做一番大事,你努力了,你做了什么?”
妈妈说:“桂清,不可以和姐姐这样说话。”
弟弟站起来走到自己的卧室门口,“她怎么可以这样看不起我!”
门重重地合上了。
荣荣突然决定要给区委书记写一封信,她要问他几个为什么?就算是自己一辈子摆地摊,也要叫那个姓王的书记有良心上的谴责。荣荣重新坐回到桌前,把原来的信揉成团扔到一边,拿起笔在稿子上写下了:
“尊敬的王书记: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