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社会,很多职业有“中介”人,房产租赁、银行贷款、汽车代驾、婚姻介绍等,其实都是一种有利益的商业中介人,甲方乙方中间人三者之间存在经济利益,“中介”人从中受益,当事人也得到该得的利益,这是一种新兴职业。可生与死这样的事,也逐渐产生了“中介”人。有人叫他们“劝捐员”,专业称谓是“器官捐献协调员”。协调员一边要协调病人以及家属捐献器官,另一边,要与医疗评估组织联系评估器官是否可用后,并立即手术取出有效器官,按照分配原则安放到器官衰竭的病人身上。他们多数是来自各大医院医护人员,或者红十字会工作者,具有医护专业背景,主要工作就是奔走于各个医院病房,进行知识普及、社会动员,发掘潜在捐献者,见证器官获取以及分配、协助完成手续、参与纪念缅怀等工作。与市场化的“中介”人不同的是,生死“中介”人没有任何利益可图,多数是职业公益。他们被很多人看成“说客”,甚至被病人和家属误认为“贩卖器官的人贩子”。事实上,他们仅协调那些潜在的器官捐献者,更多的是普及捐献知识,而不是劝捐。旨在家属的同意下,签订自愿捐献器官协约,并按下指纹,获取有价值的器官。他们有的坚守在红十字会的值班电话旁,一旦接到捐献意向电话,便立即动身前往协调;有的直接在各大医院重症监护室发现潜在的器官捐献者。这支队伍中,有兼职,有专职,都经过当地红十字会的专业培训。
在中国内地,长期以来,一个人病入膏肓,医生采取最有效办法就是器官移植,然而,事实上,器官资源短缺。由于缺乏公民自愿捐献,死囚器官一时成了器官移植的唯一来源。但因死囚器官真菌感染率和细菌感染率高,引起国际社会担忧,死囚犯在被囚禁的环境下很难保证选择自愿捐献器官,死囚的器官捐献一直备受社会诟病。很多国际友人认为这是饮鸩止渴的行为。一时间,关于人道主义救助精神的议论沸沸扬扬,甚至遭到犯人家属的强烈反对。中国对死囚器官捐献采取自愿原则,器官紧缺成为器官移植发展的瓶颈。截至2014年,广东、北京、浙江等大型器官移植中心已经停止使用死囚器官。
自2015年1月1日始,中国器官移植全面停止使用死囚器官,无疑是对公众关切的有力回应。这意味着,今后我国的器官移植将由依赖死囚向公民逝世后自愿捐献转变。公民自觉捐献成为器官移植的唯一源头,全面停止使用死囚器官作为移植供体来源,让包括死刑犯在内的任何人,都享有对自己身体的自主支配权,既体现了对个体生命的最大尊重,同时也堵住了死囚器官捐献过程不透明、不公正以及利益交换等诸多漏洞。但必须承认,器官供求之间还存有巨大缺口。据国家卫生计生委统计,中国每年约有30万人需要器官移植,而只有约1万人能够完成移植。在这样的情况下,公民逝世后自愿捐献器官,就成了破解器官移植供体紧缺所必须面对的问题。
怎样才可以达到公民自愿捐献?身体健康的人不可能平白无故去捐献器官,除非是亲属活体无私奉献捐赠,或者生命垂危的病人,或者是脑死亡多日,或者是年老即将离世,或者是完全依赖呼吸机无钱救治的深度昏迷患者,或者其他特殊人。如此情况下,器官捐献协调员这一特殊的职业人应运而生。
十年前,他们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而是热心社会公益的人。很多人是无偿捐献血液的社会公益者。他们被病人家属或者医护人员说成是“说客”“贩卖器官的人贩子”。整日游走于死亡与重生之间,无论在医院的急救室或者ICU重症监护室,备受受益人或者捐献者的注目。
从事器官移植的专家大都知道,器官来源原本就很紧张,现在就更加紧张了。医护人员以及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也参与进来兼职做起协调员。在他们看来,器官捐献协调员职业已是这个时代不可推卸的重任,势不可挡。这个新生的职业,尽管逐渐被接受,但绝大部分仍不为人知晓。他们的“游说”之路有多艰难,有多少汗水泪水?他们又有着怎样的人生命运?捐献者、受益者、家属以及社会各方又有怎样的心态?这些话题正在引起人们的关注。
“器官捐献,爱,让心跳不止。”一行没有声音的滚动字幕。这则央视播出的公益广告吸引了很多观众的注意。母亲喜欢看电视,每每在看到这则广告时,总是疑惑不解,好奇地问我:孩子一会儿哭哭啼啼,一会儿安静微笑,是什么意思?我耐心给母亲讲述广告中的故事:一个啼哭不止的婴儿,无论是阳光的叔叔、慈祥的奶奶,还是温柔的阿姨、可爱的姐姐,都无法让他平静下来。最后,在听到一个男人的心跳后恢复了平静,然后依偎怀抱,微笑安睡。原来,数月前,孩子的妈妈因病去世,在器官捐献协调员的帮助下毅然将自己的心脏捐给了这个男人。母亲怀疑地问我,天下还有这事,器官可以随便移植?要是科技发达到这种程度,很多人不都可以重新获得生命?再说那人家的家人会愿意吗?人死了身体不完整,那成了没心没肺的身体,多么吓人。
我有理由相信中国多数老人都是如此认识。这则广告发布后,引发了众多网友的热议。他们在评论中表示自己感动哭了,决定去进行器官捐献的志愿登记。
另一则名为《永远璀璨》的小品一夜走红。小品以“劝捐员”为对象,讲述他们游走在生死两端,搭建死生转换的桥梁,传递生命延续的希望,却又不为主流社会所理解的故事。人将死去,自己的器官可以救人,还可以以另外一种方式活着,是最值得骄傲的事。很多人被最后的画面感动。“劝捐员”是民间对协调员的通俗叫法。
高敏就是这样一位器官捐献协调员。准确地说,是全国首位器官捐献协调员。2005年开始做起,十几年如一日,硕果累累,道路艰辛。她曾经遭到十多名家属的包围,有的恶言相向动手动脚:“我们不欢迎你这扫把星,器官买卖的人贩子,立刻给我滚出去……”更有病人家属选择报警。高敏会被家属进行反复的身份排查,以至于现在,她不得不把身份证、协调员证、人大代表证等各种证件随身携带。
做器官捐献协调员十三个年头了,高敏依然是一个备受争议的人物,有时候她徘徊在医院急救室门口的志愿器官捐献的牌子下,很多次她想放弃,因为家属的频繁误解、辱骂会让她身心难支。人毕竟不是机器。生活也没有一点儿规律,见到一些表情凝重的人,难以轻松起来。一次在说服一位脑死亡患者家属的时候,她险些遭遇狠抓头发的暴力,这位病人是一位腰缠万贯的富二代,家里有钱占着医院的包间近三个多月,病人已经宣布死亡,只是家属每天向医生哭诉花多少钱都可以,只要能看到呼吸,他们期待奇迹瞬间出现。可是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病人没有丝毫反应,高敏就悄悄进去,起先,给病人家属发发传单,顺带送一瓶开水,家属们一会儿玩着手机,一会儿看一下呼吸机,一会儿看一下心电图的小屏幕,根本无心关注病人的死活。每天三百元的护工,更不上心。只有一个是亲属轮班。高敏于是以送水为借口,思量再三,最后向轮班看护的一个亲属说明意图。这个值班家属只是病人的远方亲戚,不当家,让高敏明天来。第二天高敏一早来到病房,家属交接班开始了。“哥,就是这个老女人,让舅舅捐献器官。”一个高大威猛的年轻人抡起拳头就朝高敏的脸上猛击,差点挨打。幸亏护士来得及时。可高敏的头发已被大把拽落。很多病人家属围观起来,“赶走这个扫把星,别让这种人来咒死了。”高敏在护士的帮助下才从急救室逃脱出来,走到一个商店的橱窗前,她凌乱的头发因为静电作用,在空中飞舞着,高敏感觉自己俨然是从精神病医院逃跑出来的模样。回到家里,妹妹好心劝她不要再干了。为此甚至妹妹和她闹过矛盾,并为高敏找了一份物业保管工作。可是性格执拗的高敏最终还是选择坚持。妹妹气得没有办法,总是担心她的身体,逢年过节给姐姐做一些好吃的饭菜邀请姐姐一起过。可是姐姐和她们总是聚少离多。
有的时候,连续几个月甚至半年都无功而返。她不止一次想过放弃,但一想到那些等待器官的病人渴望新生的眼神,又毅然出发。失败,再失败,直到成功。她的工作流程回环往复,常年如斯:生前协调病人签署捐赠志愿书,身后配合评估组织回收器官,直至遗体火化或者回乡下土葬,安抚家属情绪,参与追悼会以及清明节看望等。对于她来说,不分白天和黑夜,没有工作日和休息日之分,也没有省内省外之分。她随时准备在任何时间去任何需要的地方做任何需要做的事。
十几年的协调经验让高敏明白,做一个合格的器官捐献协调员,除了专业知识,还要有很多综合能力:捐献整体流程安排、情绪安抚训练、化妆专业训练、情绪控制专业训练、良好的人格素养以及沟通能力。在整个捐献活动中担当着顾问、协调者、指挥者、心理辅导师等多种角色。要和捐献者家属建立长久的信任联系。要学会沟通,学会倾听,让自己的肢体语言慢下来。选择具有决策能力的沟通对象,比如父母、配偶、子女等。要有心理承受能力,承受家属的咒骂和宣泄。所有这一切,唯一的目的就是让人能够接受器官捐献的理念,在患者去世后,把器官捐献给有需要的病人,让其获得新生。
医院,是白色的旋律。白大褂、白帽白鞋,太平间白色的被单,重症监护室更是白色的。常常有人在重症监护室抢救无效深夜离去,被推到白色太平间,那里阴暗潮湿,夜半常有哭声,充斥着白色的阴郁。白色就是医院的基调。
高敏没有固定的办公区,她就在各大医院急救室或者重症监护室的走廊里办公。因为只有在那里,才能让她看到潜在的捐献者。很多病人家属在无奈之下写下类似的话:“谁能替我活下去,苍天啊!抬头看看我,让我去替他死吧……”这些隐蔽各处的小纸条式的标语,成了高敏发现捐献者的线索。
在ICU病房,高敏经常遇到两类人。一类是潜在的器官捐献者,他们要求医护人员过度治疗,脑死亡多日,完全依靠呼吸机生存;另一类是渴望新生的器官等待者,日夜期盼,煎熬难忍。白色病房里到处都充斥着生与死的凝重气氛。“有病啊,滚开!这女人有精神病,器官贩卖人贩子,我要报警……”高敏经常被这样的训斥包围。病房拥挤,守在病人旁边的家人已经被折磨得抬不起头。高敏知道,开口提出器官捐献,对于病人家属来说无疑雪上加霜,伤口上撒盐。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在儒家传统观念的影响下,没有谁希望自己的亲友离世时不完整。眼看一个鲜活的生命悬在生死边缘,随时都有可能撒手人寰,悲伤的家人不希望受到任何形式的打扰,何况是来劝说他们捐出亲人器官的人。因此,在他们眼里,器官捐献协调员是不请自来、不怀好意的“不速之客”,问问就要挨骂。高敏慢慢也习惯了。更多的时候,她只能站在急救室门口耐心等待。她甚至能忍耐这样的打击:病人家属向她扔矿泉水瓶子,或者垃圾。她知道,病人和家属的打击比她大得多得多。最难堪的时候是病人家属报警。警察到来时,高敏也只能耐心解释,并拿出自己的有效证件,直到警察离开。有一次,警察临走塞给高敏一句话“去干部病房,那里人素质高,你一定会成功的。”高敏恍然大悟,马上去了高干病房护士站。果不其然,她发现好几例潜在捐献对象,对方要求留下电话,适时联系。只是意向。他们不会粗暴地打人也不恶俗地骂人,但是那些干部家属始终没有主动联系过高敏。这样的工作曾经让高敏失望之极,几度放弃又捡起,捡起又放弃。环顾周围的白色,医生护士的白大褂、白口罩、白床单,病人家属苍白的脸和他们强有力的拒绝,真是白色的等待、白色的忍耐,这一切都会让高敏感受到一种苍白无力的抑郁。白色成为她生活的底色。
在深圳这样人流密集的大城市,高敏的形象多少有些“另类”。每天穿着红十字会发的白色工作T恤衫,左胸上方佩戴共产党员徽标,还有红十字会徽标。脖子后面是一条白色的擦汗毛巾。下身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双运动鞋,高挑的马尾辫。背后背着一个黑色的背包,包里放满了有关器官捐献和志愿者的资料以及自己的协调员工作证、人大代表证等。高敏告诉我说,毛巾也是红十字会为志愿者配发的。每日随身携带这些资料,为的是不跑冤枉路,更多的是节约时间。整日穿梭在病房、救护车上,如此装扮,谁也不会料到,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而且是有关生死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