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述几个英雄无一不是种地的农民,唐家诰虽然是靠山吃山的一个猎户,但本质上也是农民。如果不是日本人闯进他们的家乡,如果不是共产党给他们带来了新的理念,新的生活方式,也许他们依旧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甚至是一个亡了国的农民,八路军改变了他们,让他们攥惯了锄把的粗糙的大手,握起了枪把子,瞄向猎物的眼睛,盯紧了鬼子,他们从农田走向蒙山根据地,走向抗争,于是他们就选择了一条充满苦难的奉献之路。
我之所以比较详尽地描写了他们在战争中经历的苦难,是想告诉读者:血与火锤炼了他们的意志,是生与死的磨难锻造了他们的品格,是苦与难强化了他们的信仰,于是他们用自己的行动写出了一首奉献的精神赞歌……
是的,战争不仅是对一个民族意志的考验,也是对每一个冲冠而起,拔刀亮剑的人一次漫长的考验,所幸的是,王保胜,宋美续,张西柱,高廷光,左太传他们都在那残酷的环境里煎熬了出来,以英雄的形像宣告了人生的完美。
在那个年代里他们吃苦,他们受难,我们都能给予理解,可惜的是战争结束了,一个全新的中国诞生了,可是他们依旧忍受着生活强加给他的苦难,一个个为了民族的崛起流血的英雄,在和平时代却生活艰辛、血比汗贱。英雄受穷,成为沂蒙山区司空见惯的事情,这就让人难以忍受了。
先说王保胜吧。
五十天的非人的折磨让王保胜元气大伤,在党组织的营救下,王保胜得救了,但他从此却成了“特级残废军人”。“特级残废”是一个可怕的词,它意味着王保胜将完全告别奔跑如飞的生活。甚至连走一寸路都得靠双手摇动轮椅了。如同千里马被钉在马棚里一样。至今还活着的高廷光老人说,他第一次见到王保胜时哭了,这个浑身是脓血,只有一口气的人,这个双腿高位瘫痪,骨瘦如柴的人,就是威震日伪,名扬蒙山的英雄王保胜吗?就是他带一帮泥腿子,苦撑着一片根据地吗?
经过护理和医治,王保胜只能与轮椅为伴了。这个比常人一下子矮了半截的王保胜就是那个一口气挑死四个鬼子的大英雄吗?日本人可是悬赏高价买他的人头呢。
王保胜活下来,靠着政府的伤残补助费活了下来,他硬是坚守了25年,25年后,这个草根英雄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死的时候告诉儿子王庆文,要他别向组织提条件,要儿子听党的话,他说他不是去死,他是找那些战友去了,他的那些兵已经等了他几十年了,他该去看望他们了。因为他招兵的时候说过:我们共同杀敌,生同屋死同穴。
儿子没有向组织提任何要求,但是,王保胜的葬礼却是1970年平邑县最隆重的一个葬礼,来自四乡八寨的送葬群众组成了一条庞大的队伍,连绵十余里……
王保胜是不幸的,他是在抗战胜利前的两个月落入敌手的,50天的酷刑让一个体格健壮的汉子成了特级残疾,在新中国的阳光里,他再也不能脚踏蒙山大地了。王保胜又是幸运的,他死后长达十多里的送葬大军,告慰英雄:不管你是谁,只要你为人民做了有益的事情,人民就会记住你。
但是,任何事情都不是绝对的,神枪手,蒙山飞虎队队员——孤胆英雄张西柱就没有王保胜幸运了。
打跑了日本鬼子,张西柱同宋美续结伴回家,他俩要兑现自己的诺言,当初上山投八路时说好了,等打败了鬼子,就回家娶媳妇生孩子种地,好好地过安生的日子。上山当八路,打鬼子,图的就是这些。战前他们是给地主种地,战后他们分到了田地,他们都是农民,农民有地种了就有饭吃,何况,鬼子败了,汉奸没了,土匪被八路消灭了。这些战功显赫,杀敌无数的英雄把磨得光滑的手枪一交就走了,他们丝毫没有想到前途,也丝毫没有想到向领导——他们的县委讨点什么,就回到了故乡。
宋美续回到平邑岐古区东庄村。
张西柱回到平邑地方镇东崮村。
故乡平静地接纳了两位功劳大,名声响的土八路。不,他们上交了武器,不再是土八路,他们握枪的手重新攥紧了锄头。他们从原点出发,一路斩敌夺旗,一路血与火,生与死的拼搏后,又一无所有地回到了原点。他们什么也没带,唯一带的就是一身的伤疤,他们丝毫没有怨言,鬼子来了,咱就扛枪杀他娘的,没有鬼子,咱就回村种地,他们选择很平静,这种平静也许就是一种超脱,一种大气,一种精神。
今天,我们太缺乏他们的精神状态,一个在公务员的岗位上工作的人,几年不提就一肚子牢骚,提慢了都有怨言,安排到权力稍弱的部门都不乐意呢。王保胜当初可是115师的主力部队的堂堂的连长啊。115师撤出蒙山时,领导就一句话:保胜,你留下吧,这里你人熟地熟,留下来发动武装,保卫蒙山根据地。
要知道,王保胜这一留可是从吃军粮的大连长,成了一个手中无权又无兵的土八路了,而且是光杆一人,只身回到汉奸横行,土匪称霸的故乡。他的任务就是白手起家,自己发动人员,自筹粮饷,自筹武器,一句话,他什么都没有了,职位,权力,名声,统统地都没有了。几年的奋斗获得的一切转眼就没有了,可他却丝毫没有遗憾。他知道,留下,有的是杀头的危险,是孤身落入虎穴的孤漠和无助。可王保胜一句怨言都没有,快乐地回到故乡,没有任何条件,一切从头干起来。不到半年,他就拉起了武装,组建起费北大队,担当起守卫根据地的大任。
这是一种什么精神呢?
这就是不惧艰难,不怕牺牲,无私奉献的精神。
跟几十年前的土八路相比,跟农民出身的宋美续,张西柱,王保胜相比,我们是不是太缺乏这种精神了?
问题是张西柱回村后,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可悲的是,我们居然忘却了这位孤胆英雄,忘记了他一次手刃两名日军的精彩故事,忘记了他夜袭日军据点,刺杀大汉奸的传奇,这一切辉煌的历史,张西柱从来不提,只有偶尔同宋美续哥儿俩回味起当年杀敌的片段。
有一个人没有忘记他们。
这个人就是当年费北行署主任徐元泉。徐元泉忘不了那间山里的小屋,忘不了肖华与他在油灯下点将的那个夜晚。
宋美续——
到!
张西柱!——
到!
那熟悉的声音是那样坚定、果断,那样有力、瓷实。他忘不了自己的话,从今后,你们就是蒙山飞虎队的成员了,我希望你们按照肖华同志的指示,猛虎下山,钻进敌人的心脏里去!翻到敌人身后去,捅他们的疼处。
徐元泉已经是部级干部了,那时他是国家农林牧渔业部副部长,1984年,他回到山东,回到蒙山,来到了张西柱家,看望当年的蒙山英雄们。
这就是当年那个一支短枪闯敌营的英雄“张西柱”吗?这就是一把短刀闹敌营的飞虎队员吗?
破旧的草房前,张西柱斜在太阳下,喘着粗气,他太累了,一车子土粪压弯了他的老腰,他刚运粪归来。张西柱穿着一件打着补丁的上衣,古铜的胸膛在5月的阳光下显示出根根肋骨,瘦削的脸膛上胡须如秋日的草地,乱而枯,一双胶轮车皮打制的“沂蒙凉鞋”里,一双光脚沾着泥土。此刻,他正在抽一支旱烟,一支用小学生废弃的作业本卷制的旱烟。
张西柱已经沉默了快40年了,40年来,没有人光顾他的寒舍,没有人向这位老英雄送一束花,当然,我们老宋急需的不是一束鲜花,而是一桶花生油,一袋面啊。可是,没有人送,哪怕来一个上级对他说一句嘘寒问暖的话也好啊。可是没有。今天,当徐元泉一行向他走近时,这位历经生死仍旧自若的汉子仍旧眯着眼抽他的烟,一团团云雾在他头顶缭绕,如同一团无尽乡愁。
张西柱!
还有人记得他的名字?张西柱抬起眼,这个神枪手有一双视力极好的眼睛,他一下子认出来。
徐主任!
张西柱在那所四壁皆空的老房子里,接待了当年根据地最高行政长官,当一只缺边的大碗盛满开水,被一双粗粝的大手端上来时,徐元泉眼里有了泪花。他掏出身上所有的钱,张西柱却推辞了。他说:徐主任啊,我现在过得很好,白天有地种着,晚上有床睡着,顿顿有地瓜干子掺玉米的煎饼吃着,啥也不缺,再也不像当年那样让小鬼子撵着屁股满山窜了。共产党好啊,如今天下太平,晚上不用顶门,就可以放心睡觉了,吃孬吃好心里舒坦呀。
徐元泉掉下几滴泪。
张西柱一笑:徐主任啊,俺们知足了。比比让鬼子在泗水韩村河活埋的飞虎队邱振友,咱比他多活了40年啊。再说,打鬼子那会儿,整天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哪里想到还会有今天的安生日子?
徐元泉怎么不晓得那个邱振友啊,一个机灵,勇敢的农民汉子,一个杀敌无数的飞虎队员,一个没穿过一天军装,没领过一月军饷的土八路。他死得很男人,但有些不光彩,他是执行完任务后喝了几杯酒,醉在草垛边睡了,被汉奸逮住,让鬼子活埋的。这是蒙山飞虎队中唯一的牺牲者,唉,都是酒惹的祸。
徐元泉告别张西柱,他来到县里,经过他的努力,张西柱,宋美续他们每人每月有了八元钱的生活补贴,这是他们第一次拿到政府的钱啊。
拿到这笔钱,张西柱特高兴,上级没有忘了他,党没有忘了他啊。他喊上宋美续,一壶老酒,一盘狗肉,两位英雄喝得天昏地暗,那一天,两个土八路唱了一路——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我们是抗日的队伍……
1989年,念念不忘老战友的徐元泉再次来到平邑县,看望这些叱咤风云的草根英雄时,张西柱已经含笑九泉了,他去世的时候对家人说:他死后把他埋在村头高岗处,让他对着蒙山睡就行了。那山上埋了他不少战友,这样他就可以夜夜与战友相望了。
蒙山飞虎队的另一只猛虎宋二虎宋炸弹跟他的生死战友,老搭档张西柱一块在胜利的大欢庆中回到故乡,娶妻生子过上了农民的日子。他们原本就是农民,抗战不过是暂时转行而已。
宋美续回乡务农后就没有张西柱幸运了,他这个人性格暴烈,当年被鬼子汉奸抓去修碉堡时,他就因看不惯汉奸的行为而痛打狗腿子。他这种性格注定是会造成悲剧的。文革来了,英雄宋美续被人诬为汉奸,这让老宋无法忍受。打了七年鬼子,杀了七年汉奸的宋美续到头来自己成了汉奸,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然而,“文革”毕竟是一个无法用常规的理智去看待的一个特殊历史时期,在那个时期内,一切都可能颠覆。说宋美续当汉奸,你不信?那他为什么在戒备森严的日伪军据点里来去自由,大摇大摆?他不当汉奸,战争中死了那么多人,为什么他皮毛无损?性格刚烈的宋美续说:操你娘,汉奸早就让老子杀了,老子打鬼子杀汉奸那工夫,你还在你娘肚子里呢。说老子是汉奸,问问你那个被老子杀了的舅老爷,他才是汉奸呢。
于是“革命小将们”毫不含糊:批斗他!
于是这个杀敌无数的草根英雄,根据地的首批土八路就天天挨斗。
可恨的是那些被宋杀了的汉奸们的远亲、族人,借机报复,晚上,宋美续就被拉上了房梁,忍受着皮肉之苦。鬼子汉奸没伤着他一根汗毛,文革小将们却让他皮开肉绽。刚烈的宋炸弹骂声不绝,直到被打昏。
老宋醒来就骂:当年日本鬼子汉奸都不敢招惹老子,你们这些王八犊子们。爷要是手里有枪,你们试试?放下老子,有种跟爷独挑。
这些造反派早就知道宋二虎的手段,就把他吊在梁头上,一根皮带随意抽打着。打昏了,醒来就骂,再打……
这时,有一个人心动了,这个人就是当年的“活电台”高廷光,七年的生死与共啊,七年的沐血浴雨啊,七年把脑袋挂在裤腰上干革命啊。高廷光向县委要求请调。1972年高廷光坚决要求去岐古工作区任书记,县里的领导说:那里条件差,你别去了。可高廷光非去不可,怎么劝也不听,这一点只有宋美续心里明镜一样——小高是来保护他的。
宋美续的家在岐古区后东庄,高廷光的到来如同一把大伞,一下子罩在老宋的头上。
他对小将们说:把这个交给革委会吧,我们来调查他的问题。
遍体鳞伤的宋美续冲着高廷光一言不发,两眼泪汪汪,关键时刻还是生死之交啊。
小高告诉老宋,二哥,别听他们瞎胡闹,党了解你。在中国还有杀起鬼子来不手软的汉奸吗?
在小高书记的保护下,宋美续不再受难了,但生活依旧让他吃尽了苦头,好歹,他在蒙山上干土八路时,就养成了吃苦的习惯。直到2010年,高龄的英雄才离开人间。
我没有见到这位传奇的英雄,采访高廷光时,他对保护宋二虎一事一口应允:确有此事儿。
沂蒙作家彭庆东把一张采访时的照片留给了我,照片上,清瘦的宋美续已是八十多岁高龄的老人了,一头稀疏的白发书写着岁月的苍凉,吸引我的是老人背后的一间民房,庆东告诉我那个石头做地基,土坯垒墙,上边铺了一行泥瓦的小房子就是老人的家。那扇已经发黑烂损的木格窗上,还钉着一片防雨的塑料布。我不知道屋里边的摆设,但我相信,这样的破旧的房子和四个字是相配的,那就是“徒壁四空”!
彭庆东多次去看望这位英雄,他说,老人的暮年几乎在贫困中度过的。
1984年徐元泉看望他们后,当地政府一月发给他们8元补助,后来,这笔钱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而物价却直线上升。1984年,8元钱能买10斤肉,到老宋去逝时,8元钱已经割不到半斤猪肉了。老人从来都没有向组织提什么要求,他靠一双手种着一片山地,土里刨食,默默无闻了却一生。
蒙山根据地只有沂蒙山区根据地的二十分之一大小。在这个根据地里活跃的是王保胜的费北县大队,就是这个县大队,出了一个中央委员,好几个军级干部。多年研究蒙山土八路的作家彭庆东说,他认为,这些后半生贫困,连挂个吊瓶输个点滴的钱都拿不起的英雄们,更能代表沂蒙精神。
我无言,如同这无言的蒙山。
但我依然在想:英雄不应该是挂在历史账本上的名称。英雄应该是后辈人眼中的明星,是空中的太阳,是苍穹里的月亮。英雄有全部的理由享受生活。贫困不应该强加到他们的头上。然而比贫困更可怕的是现实以英雄的忘却,当然也有历史对英雄的淡漠。
这绝对不是英雄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