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炎武(公元1613—1682),号亭林,江苏昆山千墩镇人,原名绛,入清后改名炎武。顾绛聪明好学,13岁时,岁考名列榜首,中了秀才,被称为神童。但是,顾绛脾气耿直,疾恶如仇,不肯与世俗同流合污。所以,他中了秀才以后,虽然参加了好多次乡试,却都没有中举,与他同病相怜的,还有归庄。
明崇祯13年(公元1640年),正月十五日,顾绛离开千墩来到昆山,拜访与他同病相怜的好友归庄。
归庄,字玄恭,是大散文家归有光的曾孙,深得家学,尤善擘窠大字,狂草、墨竹,醉后挥洒,旁若无人。可是,他穷困潦倒,同娘子龚吟月住在昆山金潼里归有光墓地的三间草屋里,自称“结绳居”。归庄磊落不羁,恃才傲物,却对顾绛特行独立的品格十分敬重,所以两人成了莫逆知己,人称“归奇顾怪”。
新年刚过,归家柴门上贴的春联还未剥落,可见归体联词:一拳打出富神去,双手拉进穷友来。顾绛看了不觉笑道:玄恭,今年拉得多少穷友?怕是喝得酒坛见底了吧。
说话间,归庄将顾绛迎进了草堂。妻子龚吟月上前招呼道:“绛哥,这次你猜错了,屋里有一坛‘三月白’呢。”顾绛听了,不禁诧异,这“三月白”,是浙江乌镇名酒,清醇甘冽,市价昂贵。穷得叮当响的归庄,竟会藏着一坛,于是打趣道:“弟妹知道我今天要来,又典了哪件首饰张罗的?”龚吟月面孔一红,笑道:“绛哥,不瞒你说,我自从进了这草窝,娘家带来的东西,早已吃尽当完了,你看我身上就明白。”
顾绛一看,龚吟月头扎雪青色布帕,身穿浅红布衣短袄,腰束印花布长裙,耳下无坠,腕上无镯,脂粉尽失,一副贫家少妇打扮。龚吟月出身龚姓大家,父辈都是昆邑望族,算得上是个金枝玉叶的千金小姐,可是,她爱上了才华横溢的归庄,不顾家人反对,硬是嫁了他。归庄家境每况愈下,她从无怨言,而且也不肯接受娘家资助,过着清贫淡泊的日子。
顾绛打量了一下龚吟月,惋叹一声:“弟妹清志可嘉,也真难为你了。”
归庄却不以为然地说:“她是自愿上我这草窝的,有啥难为不难为的。”又回头对妻子说,“酒有了,菜呢?”龚吟月听了,转身到房里拿出一个小布包,要往外走。顾绛横身拦住了,从龚吟月手中拿过布包,拆开一看,原来是一函宋版线装书,函盖上印着“震川藏书”字样。顾绛不无痛惜地说:“老弟,岂可拿祖上的心血换酒食,我吃了也不是滋味啊。”说着,掏出一捧碎银,交给龚吟月。龚吟月想接,又缩回了手,嗫嚅说:“绛哥,这怎么可以呢?”回头看看归庄。顾绛瞪了归庄一眼:“怎么?我这阿堵物也不干净?”归庄才对龚吟月点了点头。
龚吟月走后,归庄从屋角捧出一坛“三月白”,掸去坛盖上的灰尘,掀掉盖子,喷出一股浓烈的酒香。
顾绛说:“果然好酒!哪儿来的?”
归庄才告诉顾绛,去年岁底,陈子龙从南京回松江路过昆山,拜访了复社的朋友,县令杨永言器重子龙才名,设宴款待了大家,席散,送了他两坛“三月白”。
顾绛问:“怎么不邀上我?”
归庄说:“你说得好轻巧!那天飘着大雪,你家远在三十里外的千墩,子龙又要当天回程,怎么邀你?不过,他倒是惦记着你,临别,留了一坛酒,要你和我过了年去松江会他。”
顾绛高兴地说:“要去,明天就去,我正也想他呢!”
两人正说着,龚吟月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哭哭啼啼的老妪。
老妪姓邢,人人叫她邢妈,在南街口开了一家裁缝店。龚吟月常去她店里帮着绣活赚点小钱,贴补家用,所以同归庄夫妇熟悉。归庄忙问:“邢妈,发生了什么事?”邢妈哽咽道:“畹芬她,她出事了……”见邢妈泣不成声,龚吟月代她说道:“邢妈欠了叶方恒半年房租,今天一早,叶家来了一帮凶人,把畹芬妹子拉去,说唱堂会抵债!”
原来,邢妈开裁缝店的房子,是租叶方恒家的。邢妈有个养女,姓陈,名沅,小名畹芬,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陈圆圆。陈沅自小聪明伶俐,酷爱雅曲清声。当时,昆腔已十分流行,一个昆曲教习见陈沅是个可造之材,就收作徒儿。陈沅经过调教,更出落得舞如弱柳,歌如莺啭。归庄夫妇谙熟昆腔,常从文学修养方面辅导陈沅,使陈沅减去了里巷俗气,增添了典雅气质,每逢演出,观众无不为之倾倒。陈沅虽然没有加入科班,但每逢豪门喜庆、社坛盛会往往请她出场亮相。叶方恒垂涎陈沅美色,几次三番要陈沅去叶宅唱堂会。陈沅知道叶宅是个肮脏的魔窟,叶方恒是个好色之徒,就拒绝了。今天,叶方恒以抵房租为名,叫手下把陈沅抓进了叶家。邢妈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正巧碰到在街口买菜的龚吟月,龚吟月就把她带到家里,要归庄快设法救人。
归庄听了,愤怒地叫道:“叶方恒小子,太不像人样了!绛兄,走,我同你去叶家要人!”
顾绛没有回答归庄,却问邢妈:“你欠了叶家多少房租?”邢妈答道:“契约上写明,每月一两,半年一付,先付后住。今年我手头紧,才拖了半个月,就这六两银子。”顾绛又问:“陈沅唱一场堂会,该多少酬劳?”邢妈答道:“五两光景。”
顾绛点点头,对归庄说:“这好办,不就是六两银子么!这酒留着晚上喝,走,我和你马上去找杨县令,一同去叶家听堂会。”
归庄狐疑地问:“你要听堂会,怎么还要搭上杨县令?”
顾绛告诉他,找杨永言一同去听堂会,就不怕他叶方恒拒绝,陈沅唱过堂会,抵了房租,我们就带她走。
归庄才恍然大悟:“绛兄,你这个主意真绝!”
却说昆山知县杨永言,四十出头年纪,白面乌须,两榜出身。他平日很敬重讲操守重节气的复社诸子,现在听说“归奇顾怪”找上门来,觉得蹊跷,忙吩咐请进。
顾绛对杨永言说了叶方恒抓陈沅唱堂会抵房租之事,只担心叶方恒醉翁之意不在酒,做出有伤风化的事来。
杨永言捋须微微一笑说:“顾绛贤弟,你的意思,让本县派捕快去叶家把人要回来?”
顾绛站起打躬道:“大人,这倒不必。学生的意思,有劳大人一同去叶府听曲,成全叶方恒唱堂会抵房租之美,还望大人屈驾。”
归庄也站起催道:“我等人轻言微,只怕吃叶方恒小子的闭门羹,欲借大人虎威,才出此下策,还望大人成全。”
杨永言心中暗暗佩服,怪人就是有怪招,这办法果然妙!就说:“吾也只闻陈沅其名,却无缘欣赏她的雅曲清声,今日倒是个机会。”
不一会,杨永言同顾绛、归庄来到叶宅门口。
却说那叶方恒,是昆邑首富大盐商叶伯钧之子,平日作威作福,横行乡里。他抓了陈沅,命安置在小花厅,让家中的“昆班”伴着,又令家丁速去请密友阎茂才和几个平时沆瀣一气的富家儿郎,下午来听戏。
叶方恒正在高兴时,门僮来禀,说知县杨大人求见。
叶方恒觉得奇怪,杨永言上任数年,从未到过他家,今日怎么忽然找上门来?抓陈沅的事,莫非让他知道了?但父母官登门,他只得出接。
叶方恒迎到门口,只见杨永言一身便服,旁边还有“归奇顾怪”,才真有点忐忑不安了。
杨永言等人在叶宅正厅坐下,僮儿献茶毕,叶方恒对杨永言躬身道:“大人屈趾降临,使方恒脸上生辉。”叶方恒又对顾绛、归庄打了一躬,说:“两位兄台与大人屈降寒舍,实在难得,不知有何见教?”
顾绛回道:“听说陈沅被弄到了叶府,说是要她唱堂会抵房租,此事新鲜罕见。出于好奇,所以请了杨大人同来以助雅兴,还望叶兄见谅。”
归庄又加了一句:“听罢堂会我们立马带回陈沅,好让邢妈放心。”
叶方恒听说顾绛、归庄果然为陈沅的事而来,更可恶的是,还搬来杨县令压阵,使他叶方恒有法不能使,不禁气得心中发堵,暗暗骂道,顾怪、归痴,算你们刁钻!算你们狠!陈沅能逃过十五,还能逃过初一?在昆山城,我叶大少爷没有办不到的事!
叶方恒压住了心中的怒气,强装笑容说:“好啊,今天的堂会有杨大人和两位才子捧场,将是一段名垂千古的佳话!”
叶方恒不得不设宴款待杨永言等人。他又偷偷地命家丁去阎茂才和狐群狗党家通知,说好事被归奇顾怪搅了局,改日再聚。
午后,堂会在花厅举行。
陈沅见杨县令、顾绛、归庄也来听堂会,知道她有救了,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陈沅轻擦脂粉,说道:“畹芬先献一曲归庄公子新作:《落梅》。”
乐师笙管齐鸣,弦索轻扬,陈沅唱道:“满溪绿涨春将去,马踏星沙,雨打梨花,又有残香透碧纱。声声羌笛吹杨柳,月映官衙,懒赋梅花,帘里人儿在唤茶。”
陈沅亭亭玉立,雅齿巧笑,含英咀华,高歌低咏,唱到煞尾时,声若游丝,余音绕梁。
陈沅歌罢,博得满堂喝彩,归庄上前打拱道:“沅妹,拙作因你生辉啊!”
堂会结束,杨永言对大家说:“陈沅真乃雏凤新声,我昆邑奇女子也!可惜身在里巷,埋没了她的才华。本县欲招她进我家昆班,诸位以为如何?”
顾绛听了,马上赞同。他的赞同不单是因为陈沅进了县衙昆班有更好的发展空间,更因为这样一个含苞待放的美人,恐怕最终难逃叶方恒之流的魔掌,进了县衙,她的安全才有保障。
归庄也想到了这一点,举双手赞成。
只有叶方恒满脸恚色,像泄了气的皮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