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卡车在坡上嗡嗡地发动,车上载了五六个去野战医院探望伤病员的士兵,零落地站着或者坐着,手里拎着几个罐头或水果。小兔子领着我爬上车去,说,连里的请功报告上来了,给春生报请三等功呢。我说,你很羡慕他吗,那你干吗不请求回到战斗班去?小兔子黯然地低下了头,他嗫嚅说,在营部干,升职和上军校的机会多一些。这倒是实话,我敲一下他的脑袋,小兔子你还算是孺子可教。
卡车驶过了野战公路狭窄的坑坑洼洼的路面,公路旁的小道上,牵着云南矮马的乡民在慢腾腾地翻山越岭,远处的山坡上时不时出现巨大的炮弹坑。车上的士兵们心事重重,没有人讨论下一场战斗可能在何时进行。野战医院设在一条清澈的小河边。几排活动房子,房顶上飘扬着红十字旗。穿着白大褂的军医和护士们在走廊上出出进进。有个护士站在台阶上喊,陈春生,你可以出院啦!
我看见春生坐在走廊上,他的神情恍恍惚惚的,瞧着他蜷缩在那里,靠着柱子的萎靡神态,我真的很难相信这是一名被报请战功的士兵。天热了,但高原的早晚还冷,他身上还披着一件棉衣,我走过去掀开他那棉衣,见到光膀子上的伤口还贴着纱布。小兔子拎着他的脸盆水壶从病房出来了,春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我说,别告诉我妈,别告诉她我参加战斗了,还受了这么点伤!
那天晚上,黄虎臣终于将检讨书和战后总结都完成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脱下鞋袜,将双脚泡在了脚盆里。那时小兔子正在弹药箱旁给他铺开被子,幽暗而惨白的节能灯光照在他身上,在墙上显出一个年轻人摇摇晃晃的影子。黄虎臣心情复杂地看着这影子,犹豫了一会儿。小兔子,你愿意回班里去吗?营长轻声问他的通信员,你想不想立个战功再回到后方去?
墙上的影子不动了,小兔子傻愣在那里。掩蔽所内外一片静寂。
月亮洒下一片清辉,照耀在安静得令人觉得寒意渗骨的山坡、树林和阵地上。小兔子坐在掩蔽所门外的石阶上,看见自己脚下已经有了七八个香烟屁股。他捂住嘴咳嗽起来,狠狠地将最后一只烟蒂掐灭。小兔子面对着这一堆香烟屁股黯然垂泪,他喃喃地说,回原先班,还是当副班长,这叫我脸面何存呢?一个声音在他背后说,你立个功就有面子了,你想考军校还能优先呢。小兔子跳起身,拍着胸脯说,春生,你吓坏我了,你怎么还不睡,溜到这里来了?夜色浓重,山地上弥漫着干草、牛粪和焦土苦涩的气味,春生挠着头尴尬地瞧着他,我看见你坐在这里好长时间了,我怕你为这点小事想不通。
想不通的是黄虎臣。他很快就后悔,后悔透顶了。他说他是买了我一个面子,我却不领这个情。我说,打完这场仗之后你才用的陈春生,跟我有什么关系?
但春生确实不是当通信员的料。夜里睡得比营长早,早晨起得比营长迟,不会伺候人也就罢了,关键还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总让人觉得他不是到了战场,而是到了菜场。这叫什么态度?黄虎臣在电话中向我咆哮,难道他童年时见识得多了,从此什么都不在乎了?
前线没人管军容风纪,春生的头发养得老长,身上穿着撕破挂落的2号军装,脚下套着那双立了大功的灰蒙蒙沉甸甸的靴子,拖拖拉拉地跟在黄虎臣身后,黄虎臣说他出门时好像带了个小道士。一名主官频繁地更换身边人员有损威信,黄虎臣暂时不得不捏着鼻子忍受下来。
营长大人将春生按在弹药箱上,亲自给他理发。刀剪用一块白布包着放在一旁,临时叫来帮忙的小兔子端着一盆热水立于门边。春生看着白布上摊开的刀剪,双手紧紧揪着自己胸前的衣襟。黄虎臣说,你紧张啥,给你剃头又不是杀头。别、别这么说,春生结结巴巴地恳求他的营长,那时他、他们也是这么说的。
那时?什么那时?黄虎臣瞧着春生的脸,那脸上泛出一种愁苦的青白色。黄虎臣豁然有所醒悟。那时,他盯着春生迷茫的眼睛,颤抖着声音说,那时他们特意给你剃了光头,犯人头,是吗?
营长的手在哆嗦,他轻轻地、小心地将理发剪伸进这个士兵的长发之中。一撮头发飘散在半空中了,营长辛酸地发现这个十八岁的年轻人竟然有了几根白发。营长眼前飘浮着一幅历史的画面,一把蛮横的推子在一个孩子的头上咔嚓、咔嚓地疾走,被揪起的头发带着血,疼得那孩子扭曲了脸。营长的耳朵出现了重听,他听到一个八岁稚童痛苦而无望的哭喊声在山坡上,在他的耳边回响,他再也理不下去了。
黄虎臣把理发剪交到小兔子手上,喘着粗气坐下来。他怒睁双眼,瞧着远方的对手阵地说,他娘的这些法西斯王八蛋,比他们可怕多了。春生抬起眼睛哀伤地凝视着他的营长,快点剃,他转过头对小兔子说,我不需要好看,剪短就行了。
春生的立功喜报,被团政治处寄到了家长单位。这单位中还有两个职工的孩子,与春生同时入的伍。别人没收到部队来函,只有他收到,春生他老子拿着信封半天不敢拆开。他提心吊胆地想,不是儿子傻乎乎地被一颗流弹夺走了性命,就是他早年的罪错东窗事发,被剥下军装作退货处理了。同事们迷惑地看着他的脸,看到他那狭长茫然的眼睛里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湿润。机要室的女秘书是从军队转业的,她那徐娘半老的身子柔软地扑了过去,一把夺过信,说,同志哥哟,你发的什么呆啊?你信不信,这里面寄的是一张立功喜报!
春生他老子脸上的肌肉抖了抖,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喑哑的笑,求天求地,他说,只求他平安无事就行了。女秘书哇的一声大叫,把周边办公室的人都吓一大跳。她转过身,扬起喜报跑到走廊上喊,同志们,今天中午不用吃食堂啦,望江楼,五把手请客!春生老子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眼睛瞪得大大的,双手按在办公桌上瑟瑟地发抖。别开这么大玩笑,他哀求般地说,怎么可能呢,这小子当兵才四个半月就立了功?而且还是战功?
喜报传来传去,最后才传到春生他娘手里。我那可怜的表姐捧着这薄薄的一张纸,浑身筛糠似的颤抖不息。人们嘻嘻哈哈地祝贺她,拉着她去望江楼举杯庆祝一番。她推开她们的手说,我头晕,我不去。春生老子一把扯住她,去吧,别扫大家的兴。春生他娘瞪大眼睛说,你不是说儿子还在新兵营吗,怎么就立了战功?春生老子换了平缓的语气说,部队上的事,我也搞不清,总是国家的需要吧,我们应该为之自豪。去吧,他说,去给书记敬杯酒。春生他娘转过身回自己的屋里去,她关上门说,我儿子在前线靠自己拼性命立的功,跟书记有什么关系?书记的儿子当兵就在省军区,每个星期都回一趟家,就像给自己家服役一样。
那天中午这餐酒宴,一直喝到两点多。三点钟开大会,人到齐了,主持人说,现在请书记作报告。书记垂着头,已经发出鼾声,主持人不得不捅他一下,书记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米饭吃不下了,他打了个嗝,对着麦克风说,那就上点小点心吧。
春生他娘没参加大会,她没吃中饭就回家去了。这妇人走几步歇一歇,不过两里路走了半个多钟头。终于到家了,她站在家门口,扶着门,面对码头嘤嘤地啜泣起来。中午的江岸和码头很安静,风拍打着电线杆子上的广告,那里曾经悬挂着欢送她儿子参军的横幅。除了猎猎江风,还有远处传来的汽笛声。妇人想起一列在原野上奔驰的火车,这列火车不止一次出现在她的梦中,车上满载着士兵,他们抱着枪,时不时地回首眺望远去的家乡。妇人看见自己在列车后面追着,追得筋疲力尽,她还听见儿子的喊声,童年的儿子稚嫩的绝望的哭喊声,妇人心胆俱裂地倾听着,慢慢地瘫软在了门槛上。
我的春生终于长大了,她打开那张被人们传阅得皱巴巴的立功喜报说,他真的长成大人了。
步兵三营经过漫长的等待,终于等来了雪耻的机会。这个机会与侦察大队有关。我们抵近侦察时抓来一个俘虏,从他嘴里得到一个重要情报:三营的对手将在某天夜里的某个时段换防。这是进攻的最好时机:在对方最容易松懈、最可能各行其是的时刻,集中优势兵力和火力予以痛歼。
这天早晨黄虎臣在山坡上跑了一圈,满身大汗地回到掩蔽所。他揪住春生那一头蓬乱的短发,喝令他起床打水去。春生揉着眼睛说,营长,今天不打仗。黄虎臣说,不打仗你就不起床啦,看我不整死你这个稀拉兵!
黄虎臣听见两声嘶哑的鸟叫,这个拙劣的鸟叫声自然是从我嘴里发出来的。黄虎臣扑到窗前,看见我站在坡上,伸出食指对着他勾一下,又勾一下,示意他出来跟我走。黄虎臣第一个反应是骂他的哨兵,怎么搞的,不报告一声就把这坏人放了进来!我说,你瞎骂啥,今天站哨的是小兔子,他能不放我进来吗?
黄虎臣不知道我搞什么名堂,疑疑惑惑地出了门,看见我背倚着一棵大树,点燃了一支烟。那一刻,我也没急着开口,只瞧着袅袅升起的青烟出神。后来我把眼光重新落到他的脸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们也快换防了,我说,不打个翻身仗回去,怎么向你那牛皮烘烘的老爷子,向你老婆孩子交代?
大不了转业就是,他愣了愣,僵立在那里说,找个铁饭碗总不成问题。
难说。我告诉他,你往上爬一级,当上副团了,回去还能在基层单位安排个副科、副股什么的,现在这样子回去,啥都不是。
黄虎臣同学窘迫地站在山坡上,听我给他上课。看他的脸色,一定在回想当年,我鼓动他老子打他屁股的往事。我只好又叹口气,将机密泄露给他听。我说,估计这情报到了上级那里,很快会有任务布置下来,你千万不能暴露你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否则你就是卖友求荣的小人、叛徒、汉奸!你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我使劲儿鼓动他,就是充分作好战前准备,要让上面知道,这一仗要打好,非你部莫属!
三营背后的山顶上,有个火炮阵地。那天晚上,我看见指挥员举着小旗子在喊口令,一支支粗长的炮口调整了方向。我明白,今天夜里要动手了,这是打纵深用的,专门对付对方的增援部队。
一种带着草木和花香的夏天的气息,从山下的河流上飘过来。探照灯光掠过雾气蒙蒙的丛林,大蓬的木槿花后面跳跃着黑色的身影。黄虎臣营长亲自上阵,带着他的士兵们爬出战壕,抵近潜伏在距离对手仅百十米之处。参加过上次战斗的兵,大多比较冷静,春生紧跟在营长身边,痉挛的手指一刻也不离开枪机。
战斗打响前的半分钟,黄虎臣最后一次环顾周围,在灰暗的天光下,春生的脸苍白得闪闪发光。令他吃惊的是,他看见汗珠儿在这清凉的夜晚,从春生的钢盔里一滴又一滴地滴落下来,像几条无声的河,顺着他的面颊淌进了肮脏而虚弱的脖颈。黄虎臣伸出脚去,踢他一下,春生咬紧嘴唇,手指一动,哒哒哒,一梭子弹惊天动地地射了出去。
机枪、冲锋枪和半自动步枪喷射的烈焰使他们感到窒息。他们的嘴里、鼻子里灌满了沙土,大地在恐怖的爆炸声中痉挛。黄虎臣说,操,你让战斗开始提前了15秒钟!春生听不见他的话,气喘吁吁地趴在灌木丛中,一阵一阵气浪在他们的耳朵里如雷鸣似的响着,枪管火烫,他们的手上全是汗水,进攻已经开始,黄虎臣一把拎起春生说,跟上去!
多少年过去之后,他们仍然清晰地记得这场战斗的无数个细节。他们聚在一起时,最频繁使用的一个词语是“那年打仗”。他们的经历中,那年夏天打的这一仗,是他们人生旅途中最艰险的一次跋涉,差一点使他们结了伙食账,让自己再也回不了老家。黄虎臣战后跟我说,有一刹那,在漫天飞舞的弹雨中,他却想起了西子湖畔曲径通幽的林阴小道,想起了上中学时骑着他的破自行车经过的柏油马路。
但是,有一个重要的细节却各有各的说法。黄虎臣说一发82迫击炮炮弹飞过来,陈春生蓦然喊一声,将他按倒在地,自己却因为用力过猛被甩了出去,撞到一块山岩上昏死过去。如果没有陈春生这一按,黄虎臣说,他肯定牺牲在了那块无名高地上,牺牲在距离对方前沿阵地不过五六米的地方。黄营长抬起左手想抓住他的通信员,炮弹炸开了,他的这只手先是变得像石膏一样白,然后才缓缓地渗出殷红的血,又过了几秒钟,这只手成了一只血手。
春生的说法却不是这样。春生说,他并没有意去救他的营长,炮弹飞过来的那一刻,他正好踩在了一堆燃烧的灌木丛上,烈焰在一瞬间烧掉他的绑腿和半截裤管,疼得他不顾一切地跳开去。春生说,营长是被他撞倒在地而不是按倒在地的,如果没有他这一挡,自己可能不会撞到岩石上去。
如此说来,你这脑震荡后遗症还是我给害的了?黄虎臣怒气冲冲抬起他只剩下两根手指的左手,狠狠给他一个爆栗说,你小子得赔我这三根手指!
春生怔怔地瞧着老营长的残手,脸上的表情,如同一只快要死去的老鼠在作最后的抽搐。那是在回到后方之后,他们都从医院出来了,坐着火车回老家去寻找新的人生之路。春生的眼珠子蒙上了一层浓重的白翳,像一条鱼的眼睛。我不是这意思,他梦呓般地说,我说的是一个事实——我并不是有意去救你的,没想到,你却为我丢了这三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