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北,教育是一个比内战还可怕的一个问题。教育是东北的脓包,将要使下一代的人们完全腐烂,有谁注意过它?有谁肯向它早日开刀,保留我们下一代的健康?政府要负责任,东北教育当局更要负责。
胜利之初,大家打着招牌收复东北,东北光复到今天已经一年多了,内战除外,我们在东北做了些什么?最使人不满意的是教育复员工作,最使东北青年失望的也是教育工作。
过去14年,日本人在东北的教育政策虽然是“奴化”或“统制”,但他们还有一个计划,且这计划真能收效果。政府今天对东北的教育政策是什么?是“收容教育”而不是“树人教育”,甚至“收容”都没有做到。在各难民收容所,或救济分署门前,还时常看见成群请求救济的学生。东北教育问题的隐忧正多,它已经因为不健康而腐烂,因腐烂而成脓包。
以上是1947年4月我在通讯《请看今日东北之教育》开篇写的几段文字。教育是国家的未来,民族的希望,作为记者,教育始终是我关注的问题,特别是内战期间。
我到东北不久,沈阳就先后发生了小学、中学教师因待遇过低,生活困难而罢教的风波,而且各学校面临种种困难。1946年9月29日,我发沈阳专电:
沈市读书及龄儿童12万,过去学舍完整者目前多被军事机关占用,而今能入学者仅半数,失学儿童6万人。幸得读书之儿童。学校生活颇悲惨,以某区小学为例,全校学生1932人,分18班,而教室只15个,教师25人,全校办公费月仅7千元,至今7月份之经费尚未发下,连买粉笔都成问题。教室无门无窗,百余人挤在一起,3人共椅,6人一桌,作文习字全不可能。假如战争是为这下一代的儿童争民主,将来也许会失望,因为他们那时怕连选举票都不会写了。
伪满时代,全东北公立国民学校(小学)有13870所,私立4357所,每年毕业生约100多万人;中学1515所,每年毕业生约7万多人;高等院校24所,每年毕业生约5000多人。抗战胜利后,政府收复了辽宁、安东、吉林、辽北四省,这四省在伪满时代也正是教育中心。四省复员的国民学校共5248所,学生68·46万人,分别为过去的28%和24%;复员中学约150余所,学生7万多人,分别为过去的10%和70%;复员大学只有国立东北大学、长白师范、沈阳医学院以及私立沈阳中正大学等5校,为过去的25%,而学生人数不及伪满各大学一年的毕业生。可见,东北光复后,各级学校数量锐减,随之而来的自然就是大批失学儿童和青年。
如果说,胜利之初,由于14年的沦陷与隔膜。政府不能立刻拿出有关教育的适当办法。那么,一年过去了,依然还是没有办法。倒是行政机构叠床架屋地建立起来了,既有教育部特派员办公处、青年复学就业辅导处,又有行辕教育处、各省教育厅,说起来横纵之间都有关系,实际上又都各自为政,只有教育本身被搁在中间,没有人管。至于私立学校,因为普遍贫穷,诚心办办教育的人没有钱也弄不来钱。如此,东北教育没有计划,只有凑合;不是复员,只是敷衍。以致有东北青年在沈阳街头打出标语,质问“是谁摧残青年?!”东北的教育就这样的发了霉。
东北本来是个好地方,不仅物产富饶,经济发达,而且现代化程度较高,但内战的连天炮火,使东北成了许多人眼里的危险所在,拖家带眷的教授、专家乃至普通教员,大多不肯冒险钻进这内战的火网。同时,东北教育界的待遇一般都低于内地,抗战中已经苦了八年的人们,谁也不肯再到东北来挨饿了。因此,师资的缺乏与恐慌,是东北教育界的普遍现象。
1947年1月初,教育部东北教育视察团工作结束,我发专电报道:“该团负责人语记者,目前东北失学儿童已超过60%,小学师资合格者不及10%,中学师资更困难,东北教育前途可虑。又谓东北文化食粮不仅量少,品质亦低落,黄色书刊充斥坊间,社会教育亦在后退。”其实,东北的大学师资同样令人悲观。据说东北大学政治系只有一位专任教授,文法学院因为缺乏师资,有时一天都没有课。国立沈阳医学院有日本教授占三分之二,比中国教授还多。那里好像仍然是“南满医科大学”,是日本人在办教育,中国人来帮忙。我在通讯中写道:
这样长久下去,有多少能干的教育家能够保证不霉烂?一旦教育霉烂得不可收拾,我们仅有这块土地又有多大的用途?……学校是教育实验的场所,要教育上轨道,先要有像样的政策,然后要有好的学校;要使学校好,必须先有好设备,请好师资,教好学生。这一连串的好,实在是我们这破烂国家的需要。
请看我当年记述的东北各级学校的惨状。
东北大学是当时东北最好的大学。1946年12月初,东大学师生召开庆祝复员成功大会,有学生代表当场就学习、生活和校方工作效率低下等问题向校长臧启芳提出质询:复员9个月了,学校建设为何无一处完工?任用自己的女婿充任京沪办事处主任,致使同学露宿马路,是何居心?学校现在教授无人,开学无期,原因何在?……臧氏解答引起学生不满,场内嘘声四起,秩序混乱,迫使臧氏当场表示辞职,学生竞高呼“欢送校长”。会后,东大学生自治会甚至在报端刊登“臧校长辞职欢送大会启事”,此事惊动了正在沈阳的教育部视察团,召见学生代表,居间调解,恳切劝导,才使风潮平息。
东大复员近一年了,宿舍问题仍未全部解决,还有学生睡在图书馆、地板上。我到学生宿舍参观,看到的是门前一片污水,垃圾随处可见,门窗、玻璃破碎,却无人修理;教室的桌椅被搬来代用,电灯电线都是从厕所或教室拆来的。因为设施不全,学校图书馆从未开过门。教室桌椅不全,学生为了抢一把椅子竞致动武。理工学院的实验设备聊胜于无,学生用书也只有几册课本。学校2月初开学,到3月底教授还差一半……如此办学条件,学生如何能安心读书,教授又有多少兴趣教书呢?
东北大学有2700多学生,大部分是临大学生(即经历过伪满时代者),小部分是复员学生(即抗战中学校内迁随之返回者)。临大学生因日伪“统制教育”,许多人的英语几乎要从字母学起。由于程度差异,有的复员学生歧视临大学生,双方闹得水火不容,吃饭都是分开的,常有打架发生。学生问的误会仇恨日渐加深,学校当局视若无闻。我写道:
东北教育复员,最初有个似是而非的政策,就是要求临大尽量收容学生。救济青年不错,但结业以后不加区别地分发到各大学,却留下了后患。所谓“尽量收容”,目的不过是怕青年学生跑到北边(中共区)去,所以要多收快收。学生多了,程度参差不齐,教学已困难;结业以后,本不该笼而统之地分发,而应根据学生的不同程度送到适当的学校去读书。这是为学生本身着想,也是为东北教育前途打算。实际结果却演成今日东北各大学学生程度之不齐,分子之复杂,而且复杂至不可想象的地步。之所以如此,还有一个原因,即政府特设一种大学先修班,令伪高中毕业生接受“先修”教育,连伪满“军官学校”的学生也被编入。因此,东北大学里有特务,有伪满警察,甚至有带枪的学生。如此,岂不影响了学生,也毁灭了教育?!
东北的中学教育同样可悲,最穷的是省、县公立中学。沈阳比较好的仅有的一所国立中山中学,也是教室漏水如雨,学生几乎要打着雨伞上课;理化实验室空空如也,不见仪器陈设。更可悲的是,为了教育复员,东北许多学校不得不录用伪满教师、公务员、甚至日本人,其中许多只是混碗饭吃,张口还是“日满一体”、“大东亚新秩序”。本来,当时刚刚摆脱亡国奴地位的许多东北学生,读写还在用日本语法,“邮便”、“急行”之类日本词常常脱口而出,动辄起立鞠躬,一副卑鄙相,而对祖国的历史、地理常识却一无所知。继续任用伪满甚至日本教员,更使得14年敌伪奴化教育的恶果难以消除了。
至于私立各中学,全靠学生人数多寡维持。我写道:
在东北,谁高兴了都可“办教育”,贻误青年的私立学校如雨后春笋,到处可见它们的招生广告,名誉董事长赫然印在上面,全是社会贤达或名流,以此号召学生。实际上,这些学校大多并未请准立案,竟如此大张旗鼓招生,谁敢相信这是在办教育?!知情者说,这些“学校”不是招生,而是招财;不为教育,而为私利,有的甚至包庇兵役,连二十多岁的青年都被招来做了“学生”。东北真需要热心教育的人士,但不需要冒名办教育的人。大家多拿出一点钱来,充实一下各县中学的设备,使学生由地板升到椅子上,请些好先生来教他们。如果办教育不是为名利,何如把办私立中学那笔钱全部捐给一个公立学校?
教育的基础是小学教育,东北最惨的也是小学教育。各小学都由最穷的机关县或市政府来办,政府没有钱,拿什么办教育?其实,若只是没有钱还好办,只要有校舍,教职员总会找得到的。但东北各地校舍虽然很多,用作教育的却极少,因为打仗,大部分校舍都被军队占住了。我写道:
官方说东北失学儿童60万,其实何止此数。170万人口的沈阳市,只有十几所小学;和平区有十几万人口,只有一所南昌街小学,容纳3000多学生,教室里挤得水泄不通,望门兴叹的还不知有多少孩子。许多小学因为无法容纳学生,只好分上下午授课,孩子们总有半天是被荒废着。
一般的小学桌椅不全,学生必须自带板凳,每次放学就像搬家。有的学校叫学生自带棉垫,好坐在水泥地上听讲,一个个像小佛爷弯腿打坐。可怜的孩子们,小学还未毕业,慢慢的变成驼背的小老头。去冬各校无煤,孩子们的手都有冻疮,这是教育的“成绩”。多少学校因为冷,都提前放了假,开学后又下雪,假期再延长。教室内没有门窗,老师开口讲书,大风吹来,恨恨的被灌一肚子冷风,又几乎被吹倒,孩子们的眼睛都睁不开,这是学校还是地狱!真叫人痛心。
待遇不好,教员闹穷,罢教请愿,甚至卖点图片,向学生兜兜生意,还有向学生要高粱米的,这全是不得已。小学校长摇铃、扫地、巡更,结果叫贼给揍了一顿,这也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全世界上没有一所像这样的小学,也没有一个政府甘心看着这样的教育继续下去。
“九一八”以后,我们就嚷着收复东北,复兴民族。现在收复了,东北的教育情形如此,如何复兴民族?谁能作答?东北的教育实在等于一个脓包,一切都要慢慢的腐烂了,下一代的健康将无保障。赶快开刀,赶快医治,爱护我们的下一代吧!下一代的健康失去了保障,我们又何必收复东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