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1302200000008

第8章 产院里

萧红啜饮了爱的酒浆,却丝毫没有那种幸福得晕眩的感觉,因为她仍然得过牢笼般的日子。爱是爱,自由是自由。失去自由的爱是可怜的、卑贱的、没有活力的。就说所爱的人,也不是天天能来,报馆的朋友也很少来了。寂寞和饥饿每天都啮噬着她。

八月。松花江水位暴涨,堤坝溃决,哈尔滨市区一片汪洋。

东兴旅馆所在的街道地势低洼,头一天楼下已被江水淹没,旅客纷纷逃去,或者拥到二楼,等待雇船离开。楼上楼下,窗里窗外,哭号、寻呼、叫嚷的声音混茫相接……

在这样危急的时刻,账房仍然上来催交房费,好在主人自顾不暇,和客人一道纷扰地提着箱子,拉着小孩走了。大楼一阵骚乱过后,房门紧锁,岑寂得很。满楼的窗子散乱地开闭,地板上落满尘泥,就像已经开拔的兵营或是战后的壕堑一样,散乱,荒凉……

萧红完全被突然而至的水患所震骇,一连三天,从窗口到床前,从床前到窗口,她用手摸抚着突出的肚子,拖着沉重的双腿,彷徨无计。没有家,没有朋友,走向哪里去呢?只有一个新认识的人,然而他也是无家可归的呵!外面的水这样大,他如何可以进来?假如雇船过来接应,为什么至今不见形影?他走岔路了吗?……

慌乱之际,恰好有一艘柴火船从楼前经过,她赶忙招手呼救,终于乘船逃离了这个被她视为魔窟的旅馆。

当萧红正像一头困兽一样焦躁地在笼子里走来走去的时候,萧军深为懊恼和痛苦所折磨。他本来打算在决堤第二天就把萧红接到裴家来,可是衣袋里连一毛钱也没有。再三思量,决计把最好的一件制服从床板底下拿出来当掉,能当一元钱的,五角钱给她买吃的送去,剩下五角给她做船费出来,自己学过几招游泳,便不必坐船了。当他腋挟了一件旧制服,在大街上奔跑着寻找当铺,而终于见到了那金字招牌时,当是何等地雀跃!不料当铺关门了,人们嚷着正阳河开口了。他只得回到住处,倒在床上,再也不想动弹。想起昨天去萧红那里竟把裤带子弄丢了,要用掉五角钱买一条新皮带时,悔恨不已:为什么要用掉那五角钱呢?

他冒火了,从床上腾地弹跳起来,把皮带解下,狠狠地一下一下抽打自己……

萧红按萧军在前些天写下的地址找到了裴馨园的家。

裴太太后来描述说,当时萧红穿着一件破旧的咖啡色旗袍,脸色苍白,光着脚,穿一双半旧的棉鞋。交谈时,话是很少的。萧红在陌生视线的直射之下,明显地有一种压迫感。她自觉全身都在冒汗,紧张,烦躁,暗暗责骂自己为什么不迟来一些,这时不但见不到三郎,还得连累他到处寻找……

三郎的出现,使一颗悬宕着的心顿时安放下来。

对于萧红,萧军是唯一者。他不但有一颗心,燃烧着爱的野火,而且有一副厚实的肩膀,可以阻挡风雨,承担磐石的重量。一个人是如此重要,不堪信任的世界可以因他的存在而变得可爱,从而使另一个人在绝望中重拾了生活的信心。

萧红站在窗前,静静地望着三郎有点憔悴的面孔和翘起的唇,听他讲述昨夜失眠的故事,无端地想起祖父,她的眼睛不觉润湿起来了。

寄人篱下无论如何是不愉快的,何况屋子里老是漂移着主人的怪异的目光。白天,萧红总是和她的三郎一起,在大街上浪游。用她的话说,就像两条被主人收留的野狗一样,只是吃饭和睡觉才回到主人家里。

最糟糕的情况是,萧红的产期近了。

当萧红的肚子痛得厉害,在土炕上滚成一个泥人的时候,萧军为了借钱,正在冒雨奔跑。到底在裴馨园那里借到一元钱,他赶紧雇了马车,夜间涉水将萧红送往医院。医生检查后,说是再过一个月才到预产期。萧军饿着肚子,驱车返回裴家,付了五角钱车费便囊空如洗了。他扶着萧红上楼,心里想:假如有一个月时间,一定能设法借够十五元住院费!

等到萧红临产时,住院费却是一点也没有。萧军不作任何打算了,他明白,现代的一切事情唯有依仗横蛮,用不着讲道理。于是,他不通过医生,直接把萧红送进医院的三等产妇室。

第二天,萧红生下一个女婴。她的身体虚弱之极,一直昏睡,反复做着马车在水里打转的梦。随着体力的消耗,她的精神也变得疲乏不堪,对于什么事情都不关心,对于萧军,对于全世界的一切,似乎都一样。萧军来时,坐在小凳子上说上几句不关紧要的话就走了。萧军一走,她又合拢起眼睛来。这样迷沉地过了三天,她夜里不能入睡,嚷着奶子痛,但从来没有询问过关于孩子的事。

产妇室内摆着五张大床,睡着三个产妇,五张小床在旁边空着。看护妇逐个地把婴孩推过来,两个产妇把头露出被子外面,脸上挂着新奇的、羞涩的、幸福的笑容,期待着她们亲手造成的小动物与自己第一次见面。当看护妇把小床推近萧红时,她竟伸出手来,大力摇动,神经质地叫着:“不要!不……不要……我不要呀!”

过了些天,萧红果然不要她的孩子,同意送人了。

不要说这孩子是她几年来奋斗失败与耻辱的见证,也不要说这孩子将会成为她尚未开始的新生活的累赘,就说将孩子从医院里赎出来的一笔住院费,她也没有能力付出!连自己的吃住都成了问题,连大人都有可能饿死,哪里有能力养活一个孩子?

萧红深知,她没有做母亲的权利。

幸福的人们哪里会了解一个不幸女人的痛楚?他们一定责难她,非议她,说她缺少母性、不负责任等等许多通达平正的话。有谁能明白她在医院里是如何的矛盾、痛苦、悔恨、不忍与无奈,明白她作为一个未完成的母亲所亲手掩盖了的,是怎样的一种深情……

同室的产妇,来一个住一个星期便抱着小孩走了,产妇室里只剩下萧红一个人,这时,院长不再向她索要住院费了,只希望她早日出院。然而,她的身体迟迟无法康复。贫血,乏力,头痛,脱发。她的健康状况使她感到羞辱,过于强大的自尊心,常常扩大了她对所遭受的冷漠和歧视的幻想,当自觉无力战胜时,便主动疏远或者逃避。

当萧红告诉萧军孩子已经给人抱走的时候,萧军紧握了她的手,大约以为她真是一个新时代的女性,有着果敢的牺牲的精神,而深感快慰。一个粗鲁的男子,实在很难觉察女人在抛弃了自己的骨肉后,那种由生理的损失所引起的永远无法弥补的内心的巨痛。直到这时,萧红仍然为绵延下来的绝望情绪所笼罩。

萧红的情绪极不稳定,不时产生死亡的幻觉。有时候,她对萧军说,我累赘了你。她不想做这累赘。她知道萧军要参加磐石游击队,便对萧军说,我死了你就可以同他们走了。有时候,她又非常害怕萧军离开她。萧军留在这里,也是她所顾虑的。她不想她所爱的人受辱。

在她催促萧军离开的时候,有一次终于说了:“医院的庶务也许又要向你要住院费了。”

“在我进门的时候,他们已经向我要过了。”

“你怎么说?”

“我说只要你好了,总会给他们钱。”

“哪里来的钱?”

“总会有办法……”萧军想了一下,说,“最大,请他们把我送进牢里去,坐上两个月,总可以抵补了。”

萧军的这段话,很可能让萧红铭记一生而心存感激。据说感激是不好的,容易使人受累。在此后一同跋涉的途中,萧红确实因这感激而增进不少的温热和勇气,却也为此甘受对方断续相加的伤害,以致多次出亡,仍迟迟不忍割弃。与其说,这是出于女性的柔弱,毋宁说更多地来自这感激。身为东北女子,感于情义,生死相许,原本便有一份侠气在里面。

就在这一天,萧军走后,萧红一直临窗坐着,彻夜难眠。次日,她的病突然加重了。

早上,萧军走进产妇室,就听见她的呼叫了。她说,她这回会死掉。萧军安慰过后,立刻去找大夫。这时,大夫正在下围棋,全然不理会萧军的恳求。萧军被激怒了,终于推开棋盘。大夫说他没有礼貌,进门也不敲门,还说不给病人看病是庶务的意思。庶务说,现在医院没有这样的医药,要他转往别的医院去,却又说这是大夫的意思。

“原先我要出院的时候,你们不准走。现在我的病人到这种地步,你们又要我换医院!”萧军对着医生大声宣布道,“你听着,如果今天你医不好我的人,她要是从此死去……我会杀了你,杀了你的全家,杀了你们的院长,你们院长的全家,杀了你们这医院里所有的人……我现在等着你给我医治……”

大约是因为过度疲劳的缘故,他回来,便睡倒在萧红的邻床上。

那个被吓蒙了的大夫,立即赶过来给萧红打针、服药。等萧军从昏沉中醒来,萧红好像也精神了许多。她用手抚摸着他的前额和头发,说:“亲爱的,你胜利了……”

萧军像孩子一样,突然嘤嘤哭了……

同类推荐
  • 绝对亢奋

    绝对亢奋

    邓刚的作品,一向以特殊的幽默语言、特殊的生活层面和特殊的观察眼光,引起评论家的称道和广大读者的喜爱。这部《绝对亢奋》,同样是让人充分享受到阅读的快感和思考的快乐。作品跨越六十、七十、八十年代,描写了包括工人、苦力、煤黑子、木匠、知青、盲流、海碰子等众多奇特的人物形象,通过从都市底层的蛮野世界求生挣扎爬出来的陈立世、刘剑飞、母老虎、邵凡、姐夫和林晓洁等人的命运,展开了读者似乎熟悉又陌生的广大生存面,写出了他们在为起码生存的艰辛拼搏中,灵与肉、同情与嫉妒、仁慈与冷酷、真诚与狡诈、爱悦与情欲的交战扭殴,揭示了今天社会中的某一部分人的来源以及他们 戾变和成熟的历史,写出了社会普通人的善良美好的内心。
  • 雪夜鹰飞

    雪夜鹰飞

    正月十四。凌晨。一场惨烈的追杀刚刚结束。大雪刚住,天地间充满了肃杀寒冷之气。十来具身着黑衣的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一块空地上,与白雪相映,异常醒目。凌秣厉就坐在这些尸体当中的空地上,微微喘息着,用一块从尸体上撕下来的黑布包扎胁下那道还在渗血的伤口——只要这伤口再深上寸许,他就和躺在地上的这些刺客毫无分别了。这已经是七天之中,他遭到的第六次追杀了。敌人的攻击一次比一次迫近,也一次比一次凶猛。看来归二爷为了城外冷香园的那件事,对他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了。
  • 佛魇

    佛魇

    孤佛雷雨很大,像是要震碎整个天地,扶摇中州这一方偏远的寺庙里,一个小和尚睁大了错愕的双眼,嘴唇不住地颤抖,看着面前孤佛深邃的双眼,小和尚耳边又有了那空灵飘忽的声音,他双手合十在胸前,指甲互掐进手指肉里,疼痛未能让小和尚紧绷的神经舒缓下来,他的眼前似飘动过那一幅幅画面。昏暗阴森的地窖里,四周堆满了空空的箱子,一个官衙护卫打扮的男人靠在墙根边。
  • 两棵花椒树

    两棵花椒树

    两个绝症女病友,虽“绝”与“绝”各不同,但“绝”到“骨灰”级,也算一种奇葩。这是中年女性的困境,还是每个人自身都无法摆脱的绝境?是体检查出来的问题。事实上我有五年没去体检了,我对这事不感兴趣,对身体也不感兴趣。但这次体检有点特殊,我们要去一个以美食闻名的度假胜地,一边体检一边吃喝玩乐,这样的福利谁能拒绝?两个星期后,单位人事部门打电话来,叫我马上过去一趟,我还以为即将面临工作调整呢。Ca待排。他们有点不敢看我的眼睛,马上就发现我错误地理解了它的意思。不是钙不是钙,肯定不是钙!他们痛惜地摆着头。
  • 短笛

    短笛

    泽旺邀请我们暑假到白玉县作客,说那儿的春天如同山外的阳春三月:“风儿是那么的柔:天空是那么的明净;朵朵红的、白的云与地上红的花、白的花默默相对,似在相互倾诉那许许多多不愿人知晓的什么秘密;站在山岗上,你可以领略到山外阳春三月也不曾有过的美妙,你还可以听到不远处寺院传来的袅袅钟声……”泽旺的这一番描述,的确勾起我对雪域白玉县的向往。
热门推荐
  • 所谓作家

    所谓作家

    这部小说讲的是一群作家、诗人、艺术家的故事,塑造了胡然、野风、徐晨、沈萍、小霞等一系列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叙述语言成熟而独特,显示出温和的幽默色彩;轻松好读,但又让人在笑过、叹过之后,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
  • 武战乾坤

    武战乾坤

    父母双亡,家族阴谋,一切的一切让他不得已踏上了一条复仇之路。雷霆灭世,灵魂不朽,上古时期的惊天秘密让他掌握,是苟活?还是踏破青天?
  • 一个人去旅行

    一个人去旅行

    李东文, 70后。1999年开始学习写作,以小说及情感专栏为主,曾在《天涯》《长城》《十月》《西湖》《长江文艺》等杂志发表小说,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读者》等转载。
  • 雷雷更健康:弃妾要转正

    雷雷更健康:弃妾要转正

    “给我一纸休书,从此两不相欠!”这个,是她唯一的要求。“不,生,你是卫家人的。死,你是卫家的鬼!”看不得她的决然离去,就算是相互折磨,他也要留下她。木紫晗穿越成为了卫家人人厌恶的小妾,走不了,留不下,在痛苦中受尽折磨。大夫人人前温柔,背后阴狠。老夫人残忍霸道,眼中只有自己是对的。小姑子冷酷可怕,心机用尽。连自己的相公也是阴郁可怕,变脸比翻书还快,让她难以适应。既然不能走,那她就要当家,要弃妾转正,要是有的人都听她的。
  • 王弼老子注

    王弼老子注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未知荒野

    未知荒野

    他是尤勒斯穿越计划的先遣者他是探索未知大陆寻找文明遗迹的探索者他是猎杀赏金首的追猎者他是找回自己身世的失忆者脑机系统是他生存的无形保护伞……周宇在沉睡中醒来,作为第一批先遣者之一,他来到了一个未知的世界,在找寻自己身世的道路上,他不停的探索……掠夺暴徒、变异生物、杀人机器……
  • 武道之风卷残云

    武道之风卷残云

    风卷残云,武道山上,剑气震荡,银练无双,青云剑锋染赤血,一曲红尘多自叹。武道一途,横尸骨,逆夺造化,天地不容。
  • 落英如海

    落英如海

    白落英,很简单,很纯真,有点任性。年少时,她执意要追随小小的梦想。然而,当时光逝去,最终陪在身边的,还是那个笨笨的,执着的,一如既往深爱自己的阿宝。终于,有一天当阿宝也离开世界,她才体会到失去挚爱的痛苦,变成鬼魂的落英遇到死神。“哪里可以找到我的夫君?”她问。死神很无奈,她有不能说的秘密。但是,她还是决定帮助她。地狱中遇到的神秘人物,是否会改写落英的命运?转换身份后的她,又能否和阿宝重聚?死神的前世今生,敬请期待!
  • 最终的网游

    最终的网游

    而立之年,再回网游,江湖依在,风起云涌。
  • 让成长带你穿透迷茫

    让成长带你穿透迷茫

    本书是新东方创始人俞敏洪继《愿你的青春不负梦想》之后的精进之作,以年轻人的成长进步为主题。 在书中,俞敏洪根据自己五十多年的人生阅历和经验,与年轻人分享了自己关于青年成长的感悟、思考和见解,内容包括人生方向选择、职场、人际交往、读书与学习、个人能力提升、生活方式、人生价值七大方面,给年轻人提供切实可行的指导和建议,帮助年轻人成长,朝着自己的梦想全速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