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势一天比一天险恶。老板不停地索债,并且准备在她确实无力偿还时,把她卖到道外妓院区的圈楼里去。
以有限的食物维持两个人的生命,萧红的体质迅速衰弱。她开始失眠、头痛,一种恐惧在忧烦与焦虑的纠缠中时时袭来。王恩甲走后,她曾经有过等待和幻想,现在是彻底失望了!她知道,两个家庭都不可能为她还债,而她从此也不可能回到任何一个家庭。至于往日的同学朋友,所有的联系线索都被自己给掐断了,即使找到,有谁愿意在这个时候伸出援手呢?
那些将要做母亲的女性是常常感到幸福的,一种面临创造的幸福。但是,在萧红这里,只有惶恐与苦痛。自己是如此的单弱无助,想到不久将有一个更加弱小的生命要依靠她生存,不禁肝肠断绝……
如果不想坐以待毙,唯有自己救自己!
泪眼迷离间,她的目光落在手头《国际协报》文艺副刊的一个专栏“老斐语”上面,游移着,突然凝定起来。
一天,编辑部老裴收到一位女读者的来信。信中诉述了自己身为孕妇,因债务缠身,被软禁在东兴旅馆的情状,希望报界主持正义,帮助她脱离险境。一封求援信,居然还写上“我们都是中国人”之类的话,对老裴加以责难。这种近于不通情理的作为,在老裴看来,不但不生气,反而有敬服之意。
老裴本名裴馨园,是《国际协报》文艺副刊的主编。接信以后,他邀上舒群和另一位作者,一起到东兴旅馆采访了萧红。离馆之前,他们还找到旅馆老板,出示了证件,警告他不许胡来,照常供应萧红伙食,至于费用,概由他们负责。因为是报馆来人,老板不能不有所收敛,对萧红的监视,也从此放松了许多。
当晚,裴馨园又邀请了一些作者到道外北京小饭店吃饭,向大家介绍了萧红的情况,请求大家帮助。这些作者听了深表同情,各自提了一些建议。有的计划着怎样抽出薪水为萧红还债,有的为萧红筹划着未来的职业,萧军则表示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说他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只有头上几个月未剪的头发是富余的,如果能换到钱帮助萧红,可以连根拔下来,毫不吝惜地卖掉它。大家笑了起来,都说他说的尽是醉话。
裴馨园提议说,可以写文章义卖。
“天呵!”萧军接着说,“在哈尔滨写文章卖给鬼吗?何况我又不会写卖钱的文章。”
萧军原名刘鸿霖,辽宁人,据说祖先一代也是山东的移民。他的出身颇具传奇色彩,亲属和邻居中有不少绿林人物。不满周岁时,母亲吞食鸦片自杀,从小跟随父亲浪迹四方,长大一直过着军旅生活。“九·一八”以后,他在舒兰组织义勇军失败,被叛军押解出境,从此流落哈尔滨。
这是一个混合了流浪汉和武士性格的人,有意思的是,他竟染有文学的癖好,在兵营中,便耽爱填写旧诗词,有时也写点数文之类。因为投稿的关系,萧军认识了裴罄园,从此结为朋友。他食宿在裴馨园家里,一面协助编报,一面写作。
当裴罄园和朋友们一起商量营救萧红的时候,萧军是一个旁观者。他声明自己是无能的,所以,大家邀他一同去看萧红,他全推却了。过了几日,萧红又给裴馨园来了几次电话,说她寂寞难耐,想借几本文艺书看,因为没有外出的自由,希望能把书送到旅馆去。裴馨园接电话时,萧军恰好从旁整理稿件,想起自己隔岸观火的态度,未免觉得愧赧。于是,当裴馨园这次托请他代劳的时候,他爽快地答应了。
甬道狭长而幽暗。茶房把萧军带到楼上的一个房间,敲开门,随即退走了。甬道的灯光照进来,萧军眼前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轮廓:半长的头发散落在双肩,圆形的脸上,一双大眼睛闪着亮光,直盯着他。
“您找谁?”
“张迺莹。”
她“唔”地应了一声,立刻拉开电灯。
萧军拉过来一把靠窗的椅子坐下,把带来的书放在桌面,同时把裴罄园的介绍信递上。这时,他闻到了房内冲鼻的霉味。
女人站在屋顶上灯光直射下来的地方读信,好像读了又读,脸色变幻不定,拿信的纤长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她全身只穿一件褪了色的单长衫,开气有一边已经裂开到膝盖以上,光裸着小腿,脚下拖着一双变了形的女鞋;坐近以后,萧军看到她的散发中间有不少闪亮的白发,感到十分吃惊。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将笨重的身体偎在门旁,看样子是害怕这位信使突然走开,因为她渴望得到更多的消息。
“我原以为是我在北平的朋友托人来看我的,……想不到您是报馆的,您就是三郎先生?我读过您的一篇文章,是对我脾胃的,可惜没能读完全……”
她从一张空荡荡的双人床上扯过一张旧报纸,指点着说:“就是这篇文章……”
原来那报纸连载着萧军的短篇小说《孤雏》的一个断片,署名三郎。——裴馨园想必在信中提到了这个名字。
萧军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交代完后,站起身告辞。
“我们谈一谈……好吗?”
萧军迟疑了一下,终于坐了下来,点了点头说:“好的。”
女人坦率地述说了过去的一段历程,以及目前的处境。萧军静静地听着,无意间把散落在床上的几张信纸顺手拿过来看了一下,见到上面画了一些花纹和紫色的字迹,还有仿魏碑《郑文公》的几个较大的字,不禁好奇地问:“这是谁画的图案?”
“是我无聊时干的。”她从床上寻到一截一寸长短的铅笔,举起来说,“就是用这段铅笔头画的。”
“字呢?”
“也是……”
“你学过《郑文公》吗?”
“在学校学画时学的……”
接着,萧军又指着抄写工整的几节短诗问道:“这些诗呢?”
“也是……”她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扬起头看了萧军一眼。
去年的五月,
正是我在北平吃青杏的时节,
今年的五月,
我生活的痛苦,
真是有如青杏般的滋味!
这时,萧军顿时感到世界变了,季节真的变了,人也变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他认识的女性中最美丽的人!刚才给予他的所有的印象全然不见了,剩下的唯有一颗晶莹的灵魂在眼前闪耀!
“当我读着您的文章时,我想这位作者决不会和我的命运相像,一定是西装革履,快乐地生活在什么地方,想不到您竟也是这般落拓呵!”
萧军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褪色的学生装、补钉的灰裤子、绽口的破皮鞋,不禁笑了。
临走时,他指着桌上用一块纸片盖着的半碗高梁米饭,问她说:“这就是你的饭食吗?”
她漠然地点了点头。
萧军立刻感到有一股森凉的泪水要溢出眼眶,于是装作寻找衣袋里的什么东西一样低下头来,但终于把衣袋中的五角钱放在桌子上,说:“留着买点什么吃吧。”说罢匆匆道别。
仅有的五角钱交出之后,萧军便没钱坐车了,十多里路的归程只好步行。
在路上,萧军发毒誓般狠狠地想:
我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拯救她!……
第二天晚上,萧军再次来到旅馆。
他坠入爱河了。
在一篇名为《烛心》的文章里,他如实记录了两人闪电般结合的过程:
……由相识相爱仅是两个夜间的过程罢了。竟电击风驰般,将他们经年累月,认为才能倾吐的,尝到的……那样划着进度的分划——某时期怎样攻,某时期怎样守,某时该吻,某时该拥抱,某时期该……怎样——天啦!他们吃饱了肚子。是太会分配他们那仅有的爱情了,我们不过是两夜十二个钟间,什么全有了。在他们那认为是爱之历程上不可缺的隆典——我们全有了。轻快而又敏捷,加倍地做过了,并且他们所不能做,不敢做,所不想做的,也全被我们做了……做了……
……
及至我们醒觉,我们的前额,我们的胸窝,全在横溢着汗浆。那如峭石的白壁墙,窗口条条的铁栏栅……现实地,无疑我们仍是在地狱的人间一个角落拥抱着呵!……
这突如其来的壮丽爱情,萧军称做“偶然姻缘”,而萧红则说是“初恋”。虽然萧军告诉她,他已经有了妻子,但她似乎并不在意。对她来说,爱就是一切。只要有人爱她,而这人又确乎值得为自己所爱,她是毫无顾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