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锡武完成押运海图任务回到部队,心里一直想着那只丹顶鹤。业余时间和节假日,他就一个人在营区里躲起来,悄悄翻开那本速写,一遍遍看着一张张素描。每看一遍,鹤的形象就在脑子里过一遍电影,翻着看着,他的手就发痒了,想着要用画笔来表现。他用津贴费买来笔墨和纸砚,悄悄画起来。画好一张,就悄悄压到枕头底下。
岁月一天天过去,他枕头下方的画稿也越来越多。后来,他凭着记忆也能画仙鹤了。只要拿起画笔,只要画好一张鹤,他就显得很开心。
“动乱”的年代,生活总是一个未知数,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第二年,他的父亲出事了。父亲在日伪时期曾在北京郊区一个火车小站当过工人,“文革”自然要受到审查,隔离期间,一时想不开,竟跳了楼。当李锡武接到电话从天津连夜坐着火车赶回北京,跨进小院,看见父亲躺在楼下的一棵枣树下,身上盖着一条棉被。处理完父亲的后事,李锡武回到部队,心里感到很压抑,丧父之痛,时时折磨着这个年轻战士的心。父亲“三七”这天,他拿着那个速写本,一个人悄悄来到郊外,一页页翻着那些素描。
他想起了那只受伤的丹顶鹤。鹤是坚强的,也是孤傲的,无论是什么恶劣的环境,它都能生存下去。看着速写本上的鹤,他就在心里默默地告诫自己,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活出个人样来,让九泉下的父亲放心。
李锡武在部队表现一直很好,年年都是“五好战士”,组织上曾作为干部苗子重点培养,可是因为父亲的“问题”,还是没有提拔起来。第四年,他复员回到参军前的单位——北京一家大报印刷厂继续当工人。
四年服役生涯,李锡武带回来最珍贵的东西,就是那一沓速写素描稿和一大摞画稿。每当干完一天的活回到家,累得筋疲力尽的他就会躺到炕上,翻看那一张张的画稿。李锡武干的是印刷,每天都要推好几吨重的纸卷走向印刷机,一站就是八个小时,有时赶上报纸印号外,还得加班加点,一天下来,真是身心疲惫,可只要回到家翻开那些素描和画稿,心就滋润起来。那天,他下班回到家,在炕上躺了片刻,就打开小木柜的门,从里面抽出一张宣纸铺开,开始磨墨。砚台是用从石景山采来的石料自己做的,说是砚台,其实只是一块不规则的石头,中间凿个凹坑,纸则是正儿八经的宣纸,已经在家里放了五年了。
说起这刀宣纸,又是一个故事。李锡武家兄弟姐妹四个,童年的生活一直很窘迫,父亲拿不出钱来给儿子买笔墨纸砚,李锡武就琢磨着自己挣钱买纸。听说天坛医院收公蛤蟆,三分钱一只,于是放学后就到门前的苇塘里逮蛤蟆,一逮就是一袋,一分一分地攒着,终于攒到八块钱,那时的宣纸,八分钱一张,他拿着八块钱,从永定门步行到琉璃厂,买了一刀宣纸,抱在怀里朝家赶,刚走出虎坊桥,天上突然飘来一块黑云,紧跟着他追。夏天的黑云都带着雨,当他听到身后的雨脚正追着他过来时,便放开脚步奔跑起来。那年月,虎坊桥外还是一片荒野,路边连个避雨的地方都很难找到,如果被雨淋着,整整一夏天的劳动就要泡汤,他是头一回买宣纸,宣纸真好,雪白的,还有一股淡淡的纸浆清香,一百张纸,能画好多画呢!他跑啊跑,一口气跑到家,脚刚跨进门,就瘫倒在地上,是娘将他扶起来的。娘问儿子,锡武啊,你买这么多纸回家干啥?儿子说:妈,我要画画。娘说,儿子,你画这么多画朝哪挂啊,咱家就这点地方。儿子说:先放着,将来我要用它卖钱。儿子的话,不免有点痴人说梦,一个中学生画的画,哪能卖钱?但娘还是理解了儿子。儿子当兵后,她一直藏着那刀纸。那天晚上,他一直画到半夜才上炕。
成就一个画家,起码得要有几十年的笔墨积累,古时的大画家,都出身名门,而且有师承,一个城市平民的儿子,一个报社印刷厂的工人,学画又谈何容易!可李锡武实在是走火入魔,生生做起了画家的梦。就在求师无门之际,上苍竟将一位画师送到了他身边。
李锡武复员回厂不久,印刷车间就来了一位劳动改造的“黑帮”,是个年近五十的老人。按说五十出头,照时下的年龄观念,正值壮年,可那个“黑帮”却满头白发,每天一进车间,就埋头扫地,连一句话也不说。印刷车间,到处都是纸屑,像雪似的铺在地上,尽管“黑帮”不停地扫着,可总也没有干净的时候。“黑帮”扫完地,就挂上一块写着“打倒”自己的牌子,站到车间门外接受批斗。那时候,李锡武父亲去世刚两年,心情很郁闷,进了车间整天不说话,一些进厂的新工人都以为他是哑巴,两个不说话的人在车间里碰上面,就会用眼睛看一眼对方。李锡武是用正眼看的,而那个老头却只敢用眼的余光扫一下,而且很匆忙,躲躲闪闪的。因为是戴帽的“黑帮”,而自己也是背着父亲黑锅的人,所以李锡武不敢接近老人,生怕黑上加黑。有一天,李锡武进厕所解手,看见老人正将一张写着毛笔字的纸条,贴向便池前的墙上:“小便请上一步,利人即利己。”他看着,眼前不禁一亮。那几个毛笔字,气韵生动,风神兼备,按照当下的说法,其水平绝对可以进入“国展状元”!李锡武朝前走了一步,老人就悄悄退了出来。
从此,他就开始关注这个“黑帮”。老人扫地扫累了,他就搬来凳子请他坐一坐;老人扫得满脸是灰,他就拧块热毛巾让他擦擦汗。一天下班后,他故意留下帮老人清洁车间,当活儿干完后他就悄悄拿出装在包里的一卷画稿,请老人指点。起先,老人还推诿,说自己不懂书画,让他另请高明。老人话音刚落,李锡武便扑通跪在老人面前,行了一个大礼,道:“师傅,我都看出来了,您是个高人,我就拜您为师了。”李锡武的诚心,终于打动了老人,便一把将他扶起。当老人知道了李锡武的身世,就打开了话匣。原来,这个“黑帮”就是北京老画家金恒寿。金先生擅长花鸟画,善治印,还喜好收藏,在书法和金石领域都有独到的造诣。
那天晚上,老人将李锡武带到自己家中,打开藏在床底下的箱子,从里面拿出一方子石端砚和铁斋翁墨,朝砚池里倒上水,首先教他磨墨。老人说:磨墨当如病夫,要慢,要轻,要匀。慢就是快也,快就是慢也,磨墨磨的是心气。学画也是如此,不能图快,快就是慢也,慢就是快也。不下笨工夫,只想图快,最终还是慢了。其实,人生就是如此,想走近路是走不通的。老人边说,边将一池墨磨得浓淡适中,随后又从床底抽出一张宣纸,蘸着墨画起来,随着笔在纸上的行走,口中念念有词——
鹤在中国画里,划为花鸟科。虽属花鸟,却也可入山水。我国绘画史上,画鹤的大家大有人在,南宋画家法常,是杭州西湖长庆寺僧人,花鸟画画得出神入化,亦作泼墨山水,笔墨萧散虚和,他的一帧立轴《鹤图》,图中一只仙鹤,昂首清啼,步出竹林,周围云腾雾绕,仙韵十足。仅此一鹤,就使法常青史留名,彪炳千秋。法常的鹤,冰清玉洁,独傲冷峻,是其出家脱俗精神的象征;南宋皇帝宋徽宗赵佶,治国无能,却是画坛高手,其独创的楷书瘦金体雄视千年书坛,其画作《瑞鹤图》,画中庄严耸立的汴梁宣德门上方,彩云缭绕,十八只神态各异的丹顶鹤,翱翔盘旋,另外两只站立在殿脊的鸱吻之上,回首相望,天空及宫殿周围祥云皆以重彩渲染,赵佶画鹤,是宣扬自己的皇权祥和吉庆;清代花鸟画家虚谷,也是一个僧人,出入佛门,往返于江浙,与鹤共眠,笔下的仙鹤或昂首长唳,或孤步独舞,虚谷的鹤,是自己人品的最好写照……
那天夜里,老人给李锡武讲了很多画鹤的画家。听到后来,他方才明白,画家画鹤,其实画的是自己的人品和精神,笔墨通血脉,笔墨皆精神,要打造好自己的笔墨,必须先立品,人品有多高,画品就有多高。
那天夜里,老人边说,边挥洒笔墨,只是草草数笔,就画出一只凌风孤立的仙鹤。仙鹤站在严冬的苇塘里,脚蹼下是一片雪白的冰凌,天空彤云密布,漫天大雪正急切而降。一团团的雪花与仙鹤凌风飘拂的羽毛,交融一体。老人画鹤,是泼墨写意,画苇塘的芦苇,更是肆意挥洒,只见笔锋如疾风暴雨,扫过画面,笔道划过,杆杆芦苇,或在寒风中如旗帜飘扬,或叭叭撕裂,或嗖嗖伏地。老人手在作画,嘴里也呼呼有声,念念叨叨,就是听不清在说些啥,或许是跟鹤对话,或许是在叙说自己的身世,或许是倾吐心中的块垒,或许是在倾诉对时事的不平,或许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种作画的怪癖?当画完最后一笔,便在画面题上四个大篆《寒塘鹤影》,并在旁题诗一首——
千山鸟飞绝,
万苇顶风雪,
已有丹青约,
寒塘立孤鹤。
当题完诗,老人竟将笔一扔,倒到床上喘起了粗气。
他太累了。每天天不亮,老人就要赶到报社印刷车间,拿起扫把开始工作。报纸都是夜里印刷,工人可以三班倒,可清洁工就他一个,那永远扫不完的废纸屑,那无尽的尘埃,还有那一块天天要挂上脖子的写着打倒自己的牌子,这块牌子一天要往脖子上挂好几次。
老人躺了一阵,这才坐起,盖上印章,将画叠好,送到李锡武手中,随后又将那方紫石砚洗净,塞到他怀里。紫石砚是端砚中最名贵的砚台,老人将这么好的砚台送给李锡武,是希望他能好好画下去,继承他的笔墨,将来能做一个像鹤那样高洁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