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说起来有点玄,火车司机一个紧急刹车,竟然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
那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一趟军列正奔驰在京广铁路线上。严格地说,这趟军列只有中间一节车厢装着军用物资,其余车厢运载的全是木材和煤炭。那个年代,全国正处于十年“动乱”的最乱时期,全国很多地方都在武斗,人民解放军奉行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命令,致使不少野战部队的枪支被造反派抢走。这节车厢里,装的全是军用海图,为了防止发生意外,海军有关部门将这节车厢挂在一列货车中间,派出海图修正员、战士李锡武和另一个士兵担任押运员,将这批军用海图从天津押往南海舰队。军列出发之前,部队首长关照李锡武:这批军用海图均是绝密等级,不能丢失一份,哪怕是一个数据,也不能对外泄露。上了火车,李锡武就抱定一个信念:人在海图在,宁肯丢了脑袋,也不能丢失一份海图。
军列轰轰隆隆昼夜行驶,李锡武和战友在车厢里铺了地铺,席地而卧,寸步不离地守着那节车厢。第三天深夜,突然一个紧急刹车,将熟睡中的李锡武惊醒,他一骨碌坐起,打开小铁窗户。窗外黑咕隆咚,只有松涛呼啸时强时弱地飘过来,拍打着耳膜。天亮之后,他才发现,列车停在湖北境内的大山深处,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甚至看不到一丝人间烟火。火车停了一天后他才知道,由于前方武斗,铁路已经瘫痪,火车司机也跑了。
两天后,他们带的水喝完了,菜也吃没了,只能靠压缩饼干来度时光。开车时间遥遥无期,最要紧的是,这车厢里的海图搁在路上也不安全,于是李锡武便让战友到山下邮局用电话跟部队联系,顺便带点食品回来,因为接连几天吃压缩饼干,他们已经开始便秘。傍晚时分,一天没有喝水的李锡武跳下车厢,锁好车厢大铁门,寻找水源,没走多远,就发现了一个小石潭,渴极了的他连忙走到潭边,捧起水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刚喝了几口,看见水中有一个鸟的倒影,那是一只浑身洁白如雪的鸟,影子映在水中,像是一片碎银。他的目光顺着影子朝上移动,发现潭边的石头上立着一只丹顶鹤。它单腿独立,将另一只脚收藏在腹部,鹤的造型让李锡武一下惊呆了。他是头一回看到野生的丹顶鹤,而且又是在这么近的距离。他将湿淋淋的双手在军装前襟蹭了几下,转身跑回车厢,拿出速写本和铅笔,趴在闷罐车的窗口画起来。
那节车厢距离石潭虽然只有二百多米,但观察物象还是稍远了点,李锡武只好凭着印象,坐在车厢里画着鹤的素描。他不能轻易离开车厢,那里有他神圣的岗位。刚将第一张素描画好,天就黑了。速写本上的鹤,虽然只是草草几笔,但却显得生动逼真。李锡武出生在北京永定门外皇城根下,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中期,北京还称北平,老城门外是一片苇塘,一年四季,水鸟成群,朝看芦苇摇曳,暮观水鸟栖落,使童年的李锡武对湿地和水禽产生情缘。上小学的时候,每当放完学,就喜欢拿着画笔坐在门前画芦苇和水鸟。1969年,李锡武参军分到天津海军航保部,天天拿着钢笔描海图,日积月累,练就了扎实的线条功力,加上当时部队有个从中央美院版画系毕业分配来的高材生,李锡武就拜他为师,闲下来就跟他学画,节假日还背着画夹跟随他到海河边写生。从那之后,他不管走到哪里,随身总要带着素描工具。工具其实很简单,只是一支2B铅笔,一个小本子。
那天夜里,李锡武躺在闷罐车的地铺上,心里总想着石潭边的那只鹤。我国的丹顶鹤主要栖息地就是黑龙江的扎龙和江苏盐城沿海湿地,而且是春夏和秋冬轮换居住,这只鹤怎么形单影只弧身呆在神州腹地?是在迁徙途中失群了,还是受到意外伤害?这么想着,他就坐起来,点亮随身带的马灯,又画起来。第二天一大早,他来到石潭边,那只鹤还是站在那块石头上,而且是单腿独立,脑袋插在翅膀下。后来他才知道,鹤夜里睡眠,都是单腿站立,这样一旦受到天敌攻击,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起飞。生灵啊,真聪明!李锡武刚走到潭边,鹤就举起插在翅膀里的脑袋,看着他,目光里流露出警惕的神色,随后,就张开双翅,使劲地扇动着。身子刚刚腾起,随后又跌落了下来,并惊唳着。它为什么总是立在这块孤石上而不离开?怪石上没有食物,水里也看不到鱼群,再这么呆下来,它会饿死的。想到这里,李锡武脱下衣裤,跳下水潭,游向那块怪石。深秋的潭水,已经是冰冷刺骨,他爬上石头,一把就将那只鹤轻轻抱到怀里。仙鹤轻轻唳了一声,但当挨着李锡武的身子,却没有挣扎。
李锡武掀开翅膀,这才发现鹤翼下有一片血迹,看上去像是飞弹击中的,幸好只是蹭破一点表皮,没有伤着翅骨。他踩着水游回岸边,将鹤抱进车厢,打开随车带的卫生箱,给伤口抹了一层紫药水,随后又拿出一块压缩饼干,放在军用瓷碗里,用水和化,放到鹤的面前。起先,鹤总用警惕的目光看着他,怎么也不肯下嘴。后来,他就用调羹盛了一口,当着鹤的面吃着,随后,退到一旁。鹤用鼻子挨着瓷碗,一次次地嗅着。鹤通人性,当闻到了饼干的香味,便张开嘴一下接一下啄起来。
吃下那碗压缩饼干,鹤顿时就有了精神,围着李锡武转着圈,并一次次展开翅膀,像人体模特儿似的展示着自己美丽的玉体和羽毛,尤其是天灵盖上的那块红顶,似红玛瑙般迷人。于是李锡武又拿起笔和速写本,一遍遍地画着。他画好一幅,又接着画第二幅,而鹤也仿佛很配合,不时地旋转身子,摆出各种优美的造型。
两天工夫,他那本厚厚的速写本就画满了。
三天后,当下山跟部队联络好的战友回到车厢,丹顶鹤的伤口也痊愈了。
停滞的军列终于拉响汽笛,李锡武抱着鹤走出车厢,刚撒手,鹤就展开双翅,箭一般射向天空,随后又盘旋而下,围着军列飞了三圈,才消失在万里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