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青岩寺一行,竟失去了娘。娘失踪后,我的心里痛苦到了极点,常常彻夜不眠。我怎么也想不通,平日里对我关爱得无微不至的娘怎么说没就没了?
这天,我和鹏飞在后花园读完书回来路过前院的上房,丫头喜儿走了进来说:“老疙瘩,夫人有事找你。”
我暗想,夫人找我一个下人的孩子能有什么事儿?于是就跟着喜儿进了夫人的屋子。夫人三十五六岁的年纪,穿件鱼白百蝶的衬衣,套一件绛色二则五蝠捧寿织就的地景儿氅衣,窄生生的袖儿,细条条的身子,周身绝不是那大宽的织边绣,又是什么猪牙绦子的胡镶混作,都用三分宽的石青片金窄边儿,塌一道十三股里外挂金线的绦子,正卷着二折袖儿,眉宇间透着精明和善,由于保养得好,看样子就和二十七八岁似的。我想,夫人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人儿。我心里始终有一个疑问,夫人这么和蔼,堡主在世的时候为什么就像老鼠见猫似的怕她呢?
“夫人,您找我?”进门,我给夫人请安。
夫人指着八仙桌上的一碟点心说:“老疙瘩,你每日陪着少爷读书习武,也让你受累了。这盘点心是南京的亲戚给我买来的,我一直没舍得吃,今天,我让喜儿把你叫来,就是想让你也尝尝这大地方的点心,老疙瘩,吃吧!”
平日里,夫人对我就非常好,老堡主在世的时候,对我也没当下人的孩子看待,少爷要是有什么,我就会有什么,有的时候堡主出门,就会为我们一人买来一套时新的衣服,打扮得好比亲兄弟似的。我跟着她习画,夫人老夸我有灵性,老对我说,人生如水墨。虽然我不太明白夫人的深意,除了对夫人有一丝畏惧外,更多的则是敬意甚至有些喜欢。
“老疙瘩,点心好吃吗?”
“嗯,好吃。”
“好吃就多吃一点。”夫人和颜悦色地说,“孩子,我今儿把你给找来,还有件事儿得和你商量一下。你也不小了,有些事儿也得跟你商量一下才好。”
“夫人,有什么事儿还找我商量干吗,您就吩咐吧!”
“是关于你爹的事儿,”夫人说,“你看,你娘都走了半年多了,你爹和你都得需要有人照顾不是?特别是你爹,自打你娘走后更凄苦了,连个铺床暖被的人儿都没有。”
我知道,夫人这是话里有话呀!于是,我仰起小脸儿问:“夫人,您的意思是想再让我爹续一房,给我再找个后娘,是吗?”
“老疙瘩,你可真聪明,一点就透,”夫人笑逐颜开地说,“我想给你爹做大媒,将我身边的丫头绣绒给你爹当填房,你看怎么样?”
我忙跪倒在地:“夫人,我在这儿代我爹谢谢您了。”
“老疙瘩,你可真会说话,我们家鹏飞要是有你这一半机灵劲儿,我也就不用多操心了。”夫人叹息说,“好了,我今天让你过来就是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现在,你没什么意见,我也好跟绣绒打透眼儿了。时候不早了,回去后好生跟你爹说,就说我想让绣绒嫁给他,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多谢夫人。”我的眼睛停留在八仙桌上一幅尚未画好的水墨上了。
“最近,我心绪有些不好,疏忽了你和鹏飞的画,”夫人说,“回去后准备一下,你和鹏飞把后花园的莲花画画,看看你们有长进了没有?”
“知道了夫人。”
我拜别了夫人,一边走一边想,夫人可真是个好心眼儿的人,绣绒可是她身边最得力的丫头,她居然肯把最得力的丫头赐嫁给爹,可见爹在夫人心目中的地位。
我回到家,将夫人找我谈话的事跟爹一说,爹的脸红了好半天,末了,才说:“老疙瘩,想是夫人怕你刚刚丧母,想不开,所以先说服你。要是绣绒真成了咱们家的人,你怎么称呼她?”
“虽然她也大不了我几岁,可是辈分不能乱,当然是叫她姨娘了。”我不假思索地答道。爹刮了一下我的小塌鼻子,笑着说:“小孩子家家,心眼儿倒是蛮多的。”
有了夫人的话,爹和绣绒接触的机会也就多了起来。看得出,一天见不到绣绒,爹的心里头就像缺少点什么似的。我知道,他是盼着钱夫人早一点让他将绣绒娶进门来。有一回我在场,他向夫人提起订下日子要娶绣绒。夫人说:“凤山啊,我也和绣绒提过多少回了,可这丫头说,她还想再服侍我半年,要不然就不嫁。凤山啊,这丫头对我感情深,你也就不差这半年,忍两天就是了。不过,这丫头心高气傲,你可要好好地哄着她顺着她,没准儿,她想和你好,就会上赶着来找我商量嫁给你了。你放心好了,她对你印象不错,再说,还有我呢!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等着娶她就是了。”听夫人给他吃了颗安心丸,爹的担忧就没有了,没事儿的时候就往绣绒的房间里跑。每回,爹看着绣绒那白玉般嫩得掐出水的脸蛋儿,爹的心就醉了。他和娘生活了十三个年头,心中的苦涩现在来说恐怕只有天才知道。尽管娘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儿,可他和娘之间并没有多少欢笑。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一天天长大的我看得出,他的心里头似乎蒙上一缕外人看不见的阴霾。要不是凭着自身的聪明和圆滑,爹也没有今天。绣绒是他心仪已久的女人,其实,就是娘没去世之前,他也曾不止一次说起绣绒的好,有一次甚至给绣绒买了只玉手镯呢!娘下葬后不久,他又为钱家接连办好了几件大事,夫人问他要什么赏赐,当时绣绒没在场,他就对夫人说:“夫人,我房中无人,如果您真想赏赐我,看在我为钱家忠心耿耿的份儿上,就把绣绒赏嫁给我得了。”没想到夫人竟然点头答应了。人生如棋局,没有不可能发生的事。现在,绣绒马上就要成了我的继母了。有了夫人牵线搭桥,绣绒对爹也不像以前那样冷眼相待了,而是看着他温情脉脉了。这天,爹又来到了绣绒的房里,绣绒说:“凤山哥,晚上我去你那儿陪你喝酒,你看怎么样?”
“那敢情好了!”爹的眼睛乐得眯成了一条缝儿,“咱可就这样说了,晚上我等你。绣绒,我还为你买了盒儿香粉呢,你去了,正好把它拿回来。”
到了晚上,绣绒果然来了。正值初夏,绣绒穿件月白色上衣,一条黑黝黝的大辫子垂到屁股上,显得身子更加窈窕健美,青春可人。
爹的心里那个高兴劲儿就甭提了,拉着绣绒坐在了他的对面儿,给绣绒满了一盅酒。绣绒娇羞地说:“凤山哥,我可不会喝酒,这盅酒我喝了,剩下的事情可是我侍候你。我知道你好这口儿。来,今天晚上就喝个尽兴!一边喝一边聊,你看咋样?”绣绒说着,仰脖就将酒盅里的酒给喝了。工夫不大,两朵桃红便涌上了双颊。
“老疙瘩呢?让他也来吃一口吧!”绣绒给爹满了一盅酒问。
爹没好气地说:“在下屋,这会子早睡了。来,咱们甭理他,喝咱们的。”
绣绒柔声说:“我是怕老疙瘩看见,他也老大不小了。”爹恍然大悟,走到绣绒身边,用手轻轻托起绣绒的下巴赞道:“美,真美。”
绣绒没有言语,像一只柔顺的小猫一般坐在爹怀中一盅盅地给他倒酒。爹的心里像是注了蜜似的。就这样,绣绒倒一盅,爹喝一盅,一个时辰过后,一坛酒喝光了,爹便变得语无伦次口无遮拦有啥说啥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醒来一看,已是第二天早上日上三竿了,绣绒不知什么时候早就走了。
这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我为爹祝福。
这天,我正在陪少爷画莲花,绣绒跑来告诉我说:“老疙瘩,快回家,你爹他……他出事儿了!”我的脑子当时就“嗡”地一下子,爹给东家办事走了三天了,会出什么事儿呢?跑到家里一看,我呆愣在那儿了。原来,爹躺在院子里的寿凳上,脸上蒙着布,人已经死了。我扑到了爹的身上号啕大哭起来。
在一边操持的钱夫人将我搀扶起来告诉我说:“老疙瘩啊,你爹是在回来的途中被人给盯上了,大概是那人见财起意,就将你爹给害了。是一个熟悉咱们家情况的过路人发现你爹的尸体后来报的信儿。”
想起爹活着的时候对自己的慈爱,我的肚子里就像被掏空一般的难受,爹的脑袋上有一个血窟窿,看样子,爹是被洋枪给打死的。
是谁杀了爹?
我将牙咬得脆响,发誓一定要将杀害爹的凶手给找到。爹一生小心谨慎,为人厚道,怎么会惹了仇家?我越想越不通,哭着求钱家将爹被害一事报了案。尽管衙门里的差人尽心尽力,可仍没有发现案犯的蛛丝马迹,案子最后也只好悬挂了起来。
好在钱夫人仗义,感念爹生前为钱家鞍前马后的奔波劳苦,花了不少钱,将爹葬在了钱堡主的坟茔旁。
望着爹坟前那白白的灵幡,我的泪水再次涌了出来。前几天爹还好好的,如今竟成了隔世之魂!爹,我一定要查到真凶,为你报仇雪恨。
我在心底一遍遍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