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犯管理所所长陆志高这两天晚间都感觉有一个似曾相识的白影在他周围游动,让他感到十分不安。为了安全起见,陆志高安排了两个士兵晚上给他看家护院。
窗外月光朦胧,稀疏的柳条枝在窗玻璃上不停地摇曳。吃过晚饭,陆志高靠在竹椅上心不在焉地翻看一本过期画报,偶尔抬头看柳条抽打窗棂的声音时,竟惊叫了一声,他看到了个披头散发的白色影子,那应该是一个年轻女子。只是一瞬间,白色影子便消失不见了。
陆志高提到嗓子眼的心又慢慢放下了,他用画报在面前扇了扇风,觉得那是严重青光眼造成的幻觉,便尽可能地让恐惧的心理平静下来。但陆志高还没完全回过神来,吱扭——房门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陆志高马上反应过来,感觉有人闯进来了。
来人啊!陆志高扔掉画报一边大喊,一边掏出了手枪,一股冷气从后脊梁冒出来。两个士兵却站在院门前纹丝不动,好像没听到陆所长的呼喊。
吱扭——房门随即关上了。
谁……谁呀?陆志高猛地跳起来,声音都变了。周围仍一片死寂,没人回应。陆志高拿枪的手颤抖着对准卧室的门口。
唰——虾米须的帘子陡然落地,一个人影出现在卧室门口——应该说鬼影更合适。她悬浮在卧室门口,一身白袍罩在身上,看不到双手和腿脚,长发披散着,晃晃悠悠向陆志高飘过来,还发出了凄厉的叫声,还我皮来!
啊……女鬼!陆志高声音嘶哑,连忙扣动了手枪扳机。
啪,啪——子弹一股脑儿地朝白影射过去。几颗子弹击穿了那白影的身体,可白影只是前后摆动了一下,依旧朝陆志高飘过来。
陆志高手枪里的子弹都打光了,也没能阻止那白影向他飘过来。白影就近在咫尺了,却猛地转过身去,后背朝向陆志高,凄厉的叫喊声再一次响起,还我皮来!
话音刚落,白影就缓慢地扭过头来。陆志高立即认出了对方,但为时已晚。果真是你!陆志高发出了一声惊叫,身体便像一面墙一般直挺挺地倒下去……
第二天早晨是一个阴天,七点多钟的时候,太阳完全看不见了。有时只有一个亮点出现在暗蓝色的云烟里。何少校简单地吃过早点,就匆匆忙忙赶往中统北方站。
汪中尉不在,办公室主任的回话让何少校心里一惊——汪中尉正在战犯管理所所长陆志高家里。陆志高家在埠头区水道街一处白俄留下的独门小院,离省城第一模范监狱并不远,但他却死了,死得十分诡异。
何少校在办公室主任的引领下,很快赶到陆所长家。省城警察总署行动科科长刘誉伯也在陆所长家。何少校观察到,汪中尉眼圈发黑,精神委靡,看样子昨天晚上没睡好,显得有些憔悴。
警察总署行动科科长刘誉伯的脸色同样不好,身为警察总署的领导,他却没有进入屋里勘察现场,而是躲在屋子的侧门向里面窥探,显得很紧张。陆志高所长竟然上身赤裸,趴在一张椭圆形的桌案上,双臂平展,头侧向一方,两只玻璃球似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脸部扭曲的严重变形。何少校不无惊奇地发现,陆志高赤裸的后背上一块皮肤被割掉一大块,鲜红的血肉让人有种作呕的感觉。
又有人被割掉了皮肤,而且是战犯管理所的一把手,相同的手法,陆志高和望村大佐有什么关联呢?何少校的眉头紧锁。
在卧室的地面上,何少校看到了那熟悉的带着血迹的爪痕,一直延伸到了门外,在外墙皮上也有一些,最后在马头墙上消失了。据那两个为陆志高看家护院的士兵说,他们不知为什么后半夜同时睡着了,没听到任何声响,醒来后发现陆志高已被杀死了……何少校听着他们的讲述,忽然察觉到一个人悄悄地离开了现场,那人就是警察总署行动科科长刘誉伯。
身为警察总署领导为什么没等现场勘查完就走了?何少校有些疑惑。但尸检结果却跟望村大佐基本相同,陆志高死于心脏骤停。更确切地说,他们都是死于极度的恐惧和无法忍受的疼痛。
又一个关键人物诡异地死了,何少校在警察总署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他决定到战犯管理所去拜访汪中尉,希望能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汪中尉的家与战犯管理所仅一墙之隔,在临江的一条小巷子里。何少校来时没等叩门,却发现院门虚掩着,隔着门缝,他看到汪中尉正站在一株丁香树前,嘴里叼着雪茄。何少校推门进来时,汪中尉取下雪茄,对他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微笑着把他迎进客厅。
屋里装饰的古色古香,一面剪纸花样的大屏风立在客厅的正面。汪站长,这么大的房子你一个人住吗?何少校没有看到女主人,就随便问了一句。
啊……汪中尉递给少校一支老巴夺香烟,并拿来呼兰火柴想给他点燃,可是连着划了三根也没划着。汪中尉只好笑道,傅家店这地方有句话,干豆腐厚,水豆腐薄,呼兰火柴划不着。
汪中尉将自己的雪茄递给少校,说,我媳妇是乡下人见不得世面,不在我身边,她在老家生活。再说,咱们的工作很危险,有家眷在身边是扁担插进桥眼里——担不起啊。
老巴夺烟好冲啊!何少校吸了一口烟将雪茄又递给中尉说。
汪站长,你对望村大佐和陆所长的死有何见解?
汪中尉见少校将来意直接引向了正题,就缓缓地说,我也感到不可思议,如果不是陆所长和他手下人扯谎,那么望村大佐就死得太蹊跷了。你也看到了,九号囚室虽然有一个天窗,但是,凶手是绝对不可能从天窗进入的,那些爪印到了天窗附近就消失了,屋顶没有动过的痕迹,更没有血迹。
何少校吸了一口烟,说道,望村大佐和陆所长的死状非常相似,应该是同一个人所为。但是,凶手为什么要割去他们脊背上的皮肤呢?是在暗示什么,还是仅仅是复仇?
这个嘛……我也拿不准。从手法来看,他们应该是被同一个人所杀,割皮应该是在警示什么,或者说是故意让我们办案人看的。中尉抽着雪茄,说话很沉稳。
对恶鬼索命的说法,汪站长是怎么看的呢?何少校想从中尉这里得到更多有用的信息。
我不太相信恶鬼索命的说法。例如,凶手在杀死陆所长的时候,只要给那两个士兵喷些迷幻药,他们就会昏睡过去,当然也就听不到陆所长的惨叫声了,可是……汪中尉突然停住了。
汪站长,有话尽管说嘛,咱们只是私人谈话,并不代表上峰的调查。心里有什么话你大可以直说。何少校看出中尉似有隐衷。
望村大佐和陆所长应该是受到了极度的惊吓再加上剧烈的疼痛而死的,什么会让他们如此恐惧呢?除非……中尉说到这儿,似乎是故意停顿了一下,吸了一口烟继续说道,他们看到了极为可怕的东西。还有一件事,我想你也是看到了。今天上午,警察总署行动科科长刘誉伯神色不对头哇,而且在现场勘察还没结束时,就悄悄地走了,你觉得这正常吗?
何少校对此也很不解,忙问,那……你觉得刘科长是为什么急事儿离开的?有什么事比死了个人还急呢?
中尉将半支没抽完的烟卷往烟灰缸里一戳,说,他害怕了!
何少校惊讶地问,什么?什么?刘科长害怕了?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警察就像砧板上的蟑螂,他怎么会害怕呢?
中尉抽出一支“老巴夺”,但没有点燃,说,这……不只是因为刘科长胆小没有能力,而是因为他早就看到过有人被割掉外皮的惨象了。
啊?刘科长已经看到过有人被割掉肉皮?是……是望村大佐吗?何少校对中尉的回答颇感意外。
不是望村大佐。你不知道,就在望村大佐死了的前两天,关在警察总署的一个叛徒也被人割掉了脊背上的皮肤,当时值班的就是刘科长。中尉把烟卷在手指头上敲了敲,还是没有点燃。
你是说在望村死去的前两天就已经有人被割去了后背上的皮肤?何少校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噢,那个被割掉皮肤的人竟没有死,只是神经失常,现在就关在江北疯人院里。警察总署专门派人看护着。中尉拿烟卷的手在空中挥了挥。
那么说……他还活着?何少校眼中一亮。
中尉将手中烟卷戳回盒里,表情严肃地说,不过嘛……还不能抱太大的希望,因为他现在处于半疯状态,如果你真想去看看,我可以陪你走一趟。
此时,何少校不愿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忙跟着中尉驱车直奔江边。
到了江沿,北码头挤满了撤退的日本侨民。萧瑟的秋风中,少校看到大江之中有不少渔民颠簸在小船上,撒网捕鱼。
下了轮渡,芦苇花随风飘逸,那一片片的风景摇曳在湿地的深秋季节。轻柔的芦苇花温熙中有苍凉,犹如一轴一轴的黄云在一片绿海里涂抹,又像一旗又一旗古战场的旌展鼓响。中尉领着何少校顺着石块铺就的一条小径抄近路来到了江北疯人院。在一大片柳树林掩映下,出现一处很宽敞的院落。院落的左侧是一排黄褐色三层小楼,从一楼到三楼的窗户上都有铁花护栏,尽管少校没来过,但是他知道那是重症病人的房舍。
他们来到八号病房,何少校顺着门上的小玻璃窗朝病房里看去,见只有一个中年病人蜷缩在病房的角落里,他动作迟钝,黝黑的脸上有黑斑,看起来皮肤粗糙,衣服也是脏兮兮的。
打开房门!中尉低声喝道。
一个矮胖子医生忙打开病房厚重的门,何少校和中尉快步进入屋里。房间里散发着一股腥臭味,看样子,很久没有打扫了。那中年病人看到中尉站到面前,忙将上衣扯下来,把后背朝向了他,颤声说,你还要皮吗?给你了!你自己割去吧。
病人后背上有一块正方形的皮肤没有了,外露的腐肉淌着血水让人觉得恶心……相同的手法,几乎相同大小的皮肤被割掉了,少校知道,这是同一个人干的。
你的后背,怎么了?何少校试探地问了一句,双眼却死死地盯着病人的动作表情。
啊,后背啊,后背怎么啦?中年病人转着圈儿去看自己的后背。可他看不到,只好又蜷缩到墙角去了,瞪着惊恐的双眼看着少校,整个身体都在哆嗦,连声说,鬼,鬼啊,他又来了……
他是谁啊?少校用犀利的目光盯着病人。
恶鬼又来啦,你们救救我,救救我吧!中年病人双膝跪地,头在水泥地面上咚咚地磕着,直到磕出血来。
我早已问过他了,一个半疯能说出什么呢?中尉无奈地摇了摇头。
正在这时,两个身强力壮的医生进来了,他们将那病人按住,给他打了一针。中年病人便渐渐安静下来,双手抱头,蜷缩于墙角处,黝黑的脸庞有些扭曲,身体还在不停地打哆嗦。中尉只好说,这屋里气味太难闻了,我们走吧。
何少校点了点头,跟着中尉往屋外走。中尉刚迈出门槛,何少校突然一转身,大喝一声,李乐群上尉!
中年病人依然蜷缩在墙角,身体怕冷似的打哆嗦,似乎毫无反应。何少校端详了一会儿,就转身跟着中尉往外走,说道,看他那熊样儿,真的疯掉了!
中尉忙问,你……认识他吗?
何少校不屑地笑了笑,肯定地说,他不就是李乐群上尉嘛。
对,对,他就是李乐群上尉。中尉只好点了点头。
何少校眨了眨眼说,当年中统北方站最大的叛徒!他的叛变,让北方站打入日本人内部的中统成员几乎损失殆尽,我怎么会不认识呢?
唉,是啊,他本来是中统北方站的高层领导。他被捕叛变,使那年参与大肚川军火库爆炸案的成员全部被捕并惨遭杀害,无一生还。中尉脸色铁青。
据说……当年叛变的还有一个女的。何少校好像在问自己。
两个人步出监牢般的大铁门。何少校突然感觉出,中尉的身体怕冷似的激灵了一下,神情有些黯然。何少校随意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心口突然疼了一下。中尉揉了揉胸口,对何少校笑了笑,说,老毛病了,长期在敌人的心脏里活动,连自己的心脏都出毛病了。
这么说,汪站长以前也是在省城工作?何少校所知道的中统在省城的潜伏人员里,并没有汪长锁的名字。
我当时在省城潜伏的身份,是东北日本宪兵队总部特高课的翻译官。中尉说完,又望着远处如波浪起伏的芦苇丛,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人生必然有起有落,在高处时,看自己要的是什么;在低处时,看见谁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