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上海大寻亲”的发起人之一,是蒲林县大西关学校的英语女教师魏彦华,也是她揭开了一段上海宝山弃儿的历史。
魏彦华是从她奶奶那里知道,自己是被爸爸抱来的弃儿。刚到魏家那年,魏彦华才出生只有八个多月,非常瘦弱,全身长满了褥疮,整天哭闹不上,当时魏家人都以为养不活这个弱小的生命。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漫说福建农村,就是在城里的人们也很难吃饱肚子。而蒲林县在全福建省也是一个较为贫困的地方,小时候的魏彦华吃的是籼米皮烀成的黑窝窝头、籼米茬子熬成的稀饭,作为农民,魏家的生活条件可想而知,上有祖父祖母以及父母亲,下面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那时父亲虽然是公社的一名小办事员,但收入是极其有限的,别说是吃什么营养品,就连最起码的奶粉也无法供给她。
是奶奶在最艰难的时期把她从濒临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奶奶用家里仪有的一点点大米磨成粉,再和上几个鸡蛋,搅成糊糊,又放在锅里蒸熟,再切成一片片的小碎块在太阳下晒干;晒干后打成更小的块状,用竹萝筛出最细小的粉粉,又回到锅里熬成粥,做成一种不是奶糕的奶糕来喂养她。吃这样的东西小孩子不会拉肚子,营养也不错,但全家人就再也没有大米可吃了,仅有的一点籼米都拿来喂厂这个小小的生命。这以后,魏彦华就成了魏家人的“重点保护对象”。
尽管面糊糊解决了小彦华吃的问题,但她还是一直哭闹不休,急得全家人团团转。又是慈祥的奶奶一直把小彦华抱在手上,逗她笑,哄她玩,陪她睡。老人以其特有的仁爱之心,没日没夜地精心照料着这个弱小的生命。可从那时起,奶奶的右手却从此落下了病根,再也举不起来,甚至不能用右手梳头。吸吮乳汁是婴儿的天性,年近六旬的奶奶为了让小彦华能够安稳地睡觉,就将自己于瘪的乳头让她衔着,夜夜哼着无名的民间小曲,哄着她慢慢进入梦乡。
稍稍长大以后,小彦华便将奶奶视作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她觉得奶奶是最伟大的女性。
为了报答老人家的慈爱与养育之恩,魏彦华从不敢提及寻亲的事,她把自己的这个梦深深埋藏在心里,十多年来,她把所有的亲情寄托在奶奶的身上。她也曾发过誓:只要奶奶在这世上活一天,就绝不会去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
一九九六年十月,年迈的奶奶离开了人世,魏彦华赖以依托的精神支柱彻底垮了,她伏在奶奶的遗体上恸哭失声,为不是母亲又胜似母亲的奶奶离开自己而痛不欲生。同时,她在内心里告慰自己,终于等来了寻找亲生父母的这一天。十多年来,魏彦华天天都在想念自己的生身父母,此刻,她再也忍受不住那种思亲的折磨了。在她还是一名少女时的一次遭遇中,使她这种思亲的欲望倍加强烈了。一天,她的嫂子与养母发生了争吵,魏彦华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便轻声劝道:“嫂子,不要和妈妈吵架了,让外人看了笑话。”谁会料到,嫂子竟以为她这是在帮母亲,气呼呼地大骂:“谁是你亲妈?你算老几在这里指手划脚?”一时间,魏彦华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她被一种极度的悲愤所笼罩,含着泪跑回自己的房间,扑倒在床上大哭了一场。
娘家人所给予魏彦华的那分屈辱,迫使她下决心很快便嫁了人。但谁又曾想到,她那弃儿的身份却又成了婆家人看轻她的把柄,婆婆只要一不高兴,便会脱口而出一句话:“你是捡来的!怪不得少家教!”
一个弃儿最容易受伤害的地方,就是自己那种不明不白的身份,不明真相的人们把你说成是“捡来的,是野孩子”,将你生生从正常人的群体中分离出去。小时候,魏彦华就没少遭遇过这种羞辱,但那时候她还年轻,受了伤害,痛过,哭过,最后自己舔舔伤口,把泪水强咽进肚里也就过去了。可是现在,魏彦华自己也成家了,也有自己的儿女,婆婆那种刻薄的辱骂,与其说是在看轻她,倒不如说是在伤害她的孩子们。这种难以言表的伤痛,这种难以与人述说和那只能往肚里咽的苦涩泪水,迫使她再也无法忍气吞声厂。为了自己,也为了儿女们的今后,魏彦华埋葬了过世的奶奶之后,瞒着养父母找到了她的老同学胡正刚。
魏彦华知道,胡正刚也是一名弃儿,但当初彼此间大家都害怕触及各自心灵的创口而根本不提起这件事,此时,魏彦华来找他,早已无法顾及这一切,她怀着一丝希望迫不及待地问胡正刚:“我知道自己是魏家抱养的,很小的时候奶奶就告诉过我,但她不知道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可我又不敢问养父母。我知道你也是抱养的,你知道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吗?”
胡正刚被她这种突如其来的发问弄得有些措手不及,沉吟了许久,才告诉魏彦华:“我是从上海宝山来的。”
“上海宝山?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上海宝山人。”胡正刚的语气很坚定,“其实,我很小就知道了,陆一新也是从上海宝山来的。如果你想打听自己的身世,不如去问问他,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闻听此言,魏彦华真是喜出望外,当天就跟着胡正刚找到了陆一新。
魏彦华在见到陆一新后,将自己的情况诉说了一遍。陆一新为她所遭遇的一切感到深深的理解。其实、这也是三名弃儿共同的心病。他们三个人都曾在内心无数次地呐喊,我们不是野孩子,我们有自己的生身父母,也有自己的兄弟姐妹!我们的故乡在上海宝山!
事实上,早在魏彦华找到陆一新之前,陆一新就已经试图寻找自己的亲人了。然而,陆一新在行动之前,也产生过不少顾虑:自己的故乡在上海宝山,这种话又有多少可信度?谁会相信一个大上诲出生的弃儿会被送到贫穷的福建来抚养?问题是,上海人的日子过得即使再困难,其条件总比福建农村要好上许多呀!然而,他依然不怀疑自己的出生地是在上海宝山。于是早在四年前,他就曾抱着一种试探的心理,给上海宝山县(现已改宝山区)民政局写了一封信,一来想证实一下这件事的可靠性,二来表示了自已寻亲的迫切心愿。
时隔不久,上海方面的回信来了——
陆一新同志:
你好。来信收到。对你信中的要求,我们表示同情和理解。我们收到来信,立即调查了当时经办的老同志,据他们的回忆,都说确实难以寻找,因为当时的弃婴比交多,其中有一大部分是邻县及江苏省的。婴儿被丢弃时,他们都不敢写出家长的姓名和地址,因为政府是要追查处理的。所以你寻找亲生父母的愿望恐怕很难实现。但我们当尽力继续帮你查找。不过希望不大,也请你能够谅解。
此复
上海宝山区民政局
一九九四年一月十九日
“希望不大,很难实现”,陆一所心凉了,认命了。他不再抱任何希望。但从这封回信中,他得到了正实,自己的故乡确实是在上海宝山,自己的生身父母也一定是在宝山!
往事不堪回首。陆一新从小就知道自己是弃儿,陆一新记得自己在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为了一块写字用的橡皮擦,和同桌的同学打了一架。那个同学脱口骂他是“山崖子里蹦出来的野孩子!”
起初,陆一新也没在意,乡间的孩子们打架怄气,骂什么的都有。但是渐渐地,陆一新发觉不对劲了,因为从那时起,周围的同学和邻居也开始这样骂他,“野孩子,野崽子!”不仅骂陆一新,就连与陆一新最要好的同班同学胡正刚也未能幸免。
胡正刚从小就长得比陆一新高大。别人骂陆一新,他无力进行还击,但胡正刚不怕,惹急了,他谁都敢揍。有一回,胡正刚正在去学校的路上,一位副县长的双胞胎儿子欺负他,他可不受这分气,操起一张小板凳,把其中一个孩子的脑袋砸出一个大包。副县长的老婆带着儿子跑到胡正刚家告状。平时,胡正刚的母亲从未打过孩子,这一次却抡起竹尺“噼哩啪啦”把胡正刚狠狠打了一顿。
没过多久,胡正刚又在外面和人打架,当天晚上又有家长上门来告状。胡正刚的养父是一位抗美援朝时的残废军人。面对屡屡在外闯祸的儿子,他终于忍不住了,拉起胡正刚的手,气愤地说:“你走吧,我管不住你了,还是送你回你的老家,回你的上海宝山去!”胡正刚这一下感到了无比的恐惧,跪在地上哀求养父:“阿爸,你饶我这一次吧,我再也不和人家打架了。我不去上海宝山!我要这里的爸妈!”
第二天,胡正刚在学校里把自己和人打架以及父亲说要送他回上海宝山的事,统统对陆一新讲了一遍。此时的陆一新也早已知道了自己弃儿的坎坷身世,面对与自己同样命运的胡正刚,他无言以对。其实,陆一新和胡正刚工人,尽管相处得不错,但两个人的性格却截然不同。别人欺负、谩骂他们,胡正刚敢用打架来泄愤,陆一新则从小就懂得处处封闭自己,尽可能避免和同学发生争吵,他真地是怕了,他最怕的是听到那些捅他心窝子的羞辱性语盲。
陆一新从小就很敬重养父,他曾在贺龙元帅的部队里当过兵,陆一新从记事起,就知道父亲对他很好。农村人家的男孩子,大都要担负起挑水、担柴一类的家务劳动,但养父怕压坏他的身体或是长不高,从不让他到井边去挑水。凡家中有一点点好吃的东西,养父母都省下来留给他。但自从陆一新知道自己不是这一家人的亲生孩子,就再也不对养父母表示出任何亲近。
但时隔不久,陆一新对养父的那种亲近感又不知不觉地产生了。那是一年多以后,养父突然不回家了,母亲告诉他“爸爸出事了”,他是被打成了什么“分子”而遭到隔离审查的,不能再回家了。陆一新感到了一种难以盲状的伤痛。又过了没多久,母亲突然对他说,可以去和爸爸见一次面。这天晚上,养母连夜烙好了一大包面饼,给父亲送去。
陆一新和养父已整整一个多月没见面了,养父见到他一把将他紧紧地搂在怀里,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掰了一块面饼,自己不吃一口,却塞到他嘴里,流着泪说;“小新,阿爸很想你呀!”从小就很少流泪的陆一新,内心感觉真是难以形容,他抱紧瘦弱的养父,失声痛哭起来。
一九八〇年,养母去世了。直到一九九二年他参加工作时,养父才把事情真相告诉了他,说他是从上海宝山育儿所送来的。并叫他去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直到一九九三年,身患老年痴:呆症而且已经不太会说话的养父,在其临终之前还用眼神死死地盯着上海方向看,老人这是再一次在叮嘱他,希望儿子尽早去上海寻找自己的生身父母呀。
为了却养父的心愿,还是在老人去世前几天,陆一新就写信给上海宝山民政局了。他想让去世前的养父知道,他的儿子已经找到亲人子,同样,养父的去世,给陆一新的内心带采极大的冲击,他也需要寻找自己的亲人了,能有一个地方让他那疲惫的心灵得到一丝安慰和喘息。几十年来,陆一新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无依无靠的人,漂浮不定,这茫茫人海之中,何处才是自己的故乡,究竟谁才是自己的亲人?可惜,上海宝山民政局的那纸公函,使养父的心愿难以实现,陆一新自己也变得心灰意懒了。
时光荏苒,一晃又过去了一年多。这天魏彦华和胡正刚突然来找他,陆一新的内心再一次点燃了寻亲的希望之火。陆一新曾听养父说过,在他们蒲林县,有不少弃儿是从上海宝山来的。其中,有胡正刚、傅宝林等等。
魏彦华和胡正刚的出现,促使陆一新下决心要再试一次。于是,凭着当年养父告诉他的那一点记忆,第二天,他和魏彦华一起,找到了已经担任乡党委书记的傅宝林。陆一新、魏彦华、胡正刚和傅宝林四人,都是当年的初中同学,所以相互找起来并不十分费力。只是陆一新和傅宝林读到初中就再没读下去,而魏彦华和胡正刚一直读到高中毕业才各自分开。
找到傅宝林后,陆一新他们直接了当地说明了来意。可傅宝林怎么也不敢相信。在他的记忆中,似乎从小就发现自己的长相和父母有很大的区别,这个疑虑一直深藏在他的心里,直到读中学时,他才向父母询问此事,但他的父母都曾告诉过,说他是舅舅的儿子,从小就被过继到傅家了。
闻听此话,陆一新顿时心凉了:难道是我记错了?还是养父当年没有把事情弄准确?
但是第二天,傅宝林又突然跑来找陆一新,随身还带来了其父亲生前留下的一些遗物。其中有一本家庭的收地账的小簿子,引起了陆一新的注意。上面记载了一九六三年十月四日一天中的收支情况。这一天傅家买的大多是一些婴儿用的物件,如奶瓶、藕粉、砂糖等等,而在账本的另一页上,则更清晰地记着这样一笔账:一九六三年十月四日:交县民政科五元,宝山县杨家桥公社姚东大队徐家村等字样。陆一新看到这些记载,不由得欣喜若狂,他当时便作出判断,他们这些人都是一九六三年十月四日前后从上海宝山县来到福建蒲林的,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们各自都有了自己的养父母。而傅宝林是其中之一。否则,他父亲为什么偏偏在账本上写下“宝山县杨家桥公社姚东大队徐家村”这样一个特别的地名?如果再从傅宝林的名字上看,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傅宝林”,“上海宝山领来的”,从字面上看,一个“宝”字、一个“林”字,傅宝林的父亲在给他起名字时,分明已经把他的身世说明了。陆一新把自己的这一“猜测”告诉了傅宝林,傅宝林心头的那分疑虑渐渐地化解。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他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