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午苏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和衣躺在某家大饭店客房的床上,头部的痛感将记忆接回到方溪文拿皮箱砸向他的那一瞬间。窗外已是朗朗白昼,也不知在那之后过去了多久。他正疑惑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沙发上那个戴金丝眼镜的小伙子见他有了动静,连忙起身凑近,面露关切之色:
“方先生,您总算醒了。”
袁午下意识地用手一碰肋下,勃朗宁手枪硬硬的还在,心神为之一定。他知道对方错认自己,但情势不明,只能含糊地“嗯”了一声。
“车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旁边有那么多血?幸亏我抢先一步,要不然落到巡捕手里,再从您身上搜出枪来,那就麻烦大了。”小伙子似是急于将功劳揽到自己头上。
袁午从床上坐起,一眼瞥见床头柜上的那只怀表,大致明白了原因所在。不过,对于方溪文将他砸晕后何以会出现眼下的结果,他却茫无头绪。他随口诌了一套说辞,只说是邻座的两个无赖因赌牌起争执并动起了手,他劝架反而被殴。小伙子听罢释然,随即说:
“小弟白野牧,加入军统已三年有余,今后跟方先生共事,还望方先生多多指教、提携!”
袁午脸上堆笑,心里却动了杀机。他走近窗边,但见饭店紧邻一条店铺林立、招牌如云的大街,而远处楼宇间蜿蜒如带的一泓水面,想来就是黄浦江无疑。
“哦,对了,刚跟莫美唐小姐通过电话,她应该很快就到。”
听到“莫美唐”三字,袁午暗吃一惊。原来,他此次由北平赴日军重围中已成“孤岛”的上海,是奉中共上级密令,刺杀一个名叫莫冠群的家伙,按照行前掌握的资料,莫美唐正是莫冠群的独生女。莫冠群公开的身份是著名实业家兼上海金融同业公会理事,实为上海地下党高级领导人,数月前被捕后投降日伪,致使上海的地下联络点一夜间被破获殆尽。再加上他对地下党的组织形态和活动规律了如指掌,对中共在整个日占区的秘密生存都造成极大破坏。
小白继续在身后恭维地说:
“方先生魅力不小啊,都分别两年多了,莫小姐还是急不可待地想见到您。”
袁午本想回手撂倒小白,听他这样一说,心眼忽然活动。想到如能控制莫小姐,胁她为人质,或更容易接近莫冠群,出奇制胜,一击成功,到时再去寻找组织不迟。
自父亲死后,袁午在老家的一所赌场当过几年端茶扫地的伙计,正是在那里,他精通了各种赌博的方法,熟识了各种出千的套路,学会了从赌桌上的表现洞窥他人内心,也把自己磨炼成了一个一旦看准时机便敢于舍命相搏的赌徒。一天,一个濒临绝境的农民带着最后一块银元走进赌场,想赢一笔钱给孩子看病,如果输了就要投河自尽。满怀同情的袁午暗中相助,帮农民赢走50大洋。输了钱的恶霸迁怒于袁午,将他打得奄奄一息,是一位路过的中年男人救了他。后来正是这位男人引他走上革命道路,将他锻造成行动高手。从此以后,革命对他来说就是一块新的赌盘,枪弹对他来说就是另一副赌具,一次次新任务就像不断重掷的骰子。唯一相同的是,每次下的注都必是鲜血,是肉身,是生命。
不久前,正是因为莫冠群的叛变,袁午的那位恩师在北平落入日寇之手,惨遭杀戮。因此,此次受命行刺,很大程度上是源于他的主动请缨。
袁午骨子里的赌性再度迸发,打定主意要借此天赐良机完成使命。赌桌上偷梁换柱,瞒天过海,他本是好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早修成行家。而且形势越危急越镇定,局面越混乱越清醒。他兜着圈子从小白嘴里套话,渐渐摸清方溪文和莫小姐大学时代曾是一对恋人。
桌上电话响了两声。
“这是楼下望风同志发来的信号,莫小姐已进饭店大门。我不便待在这里,这就去隔壁房间,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不过,这里隔音不好,等会儿你跟莫小姐亲热的时候,可得慎着点啊。”
说到最后,小白挤挤镜片下的眼睛,一脸坏笑。
小白刚刚离开,走廊的一头就响起高跟鞋的橐橐声,不疾不徐,轻重有致,像是踏在琴键上。这行琴音变得越来越清亮,最后在门外戛然而止。敲门声随即响起。
袁午走到门边,侧耳凝听片刻,接下来的动作快如闪电:在打开门的一刹那,将体态娇小、一袭雪青色旗袍的莫小姐一把拉进屋内,她的惊叫尚未出口,就已被他一只满是厚茧的大手紧紧捂住。在隔壁的小白听来,两人想必是以一场接近窒息的热吻作为久别重逢的开场白。
莫小姐惊恐地瞪大双眼,娇小的身躯奋力挣扎,却丝毫撼动不了袁午强有力的臂弯。他贴近莫小姐低声耳语:
“我是方先生的朋友,他现在有危险,你要想保他的命,就得一字不差按我说的做。听明白没有?”
莫小姐停止挣扎,点了点头。袁午抬眼扫扫天花板,继续压低嗓音说:
“这里已经被人控制,他们把你叫来,是想让你认认我是不是方先生,如果你不认,那真的方先生马上会死。听明白没有?”
莫小姐眉头紧蹙,但还是点了点头。袁午这才松开手,让莫小姐那张一时被扭曲的脸恢复了精致的轮廓。
“美唐啊——”他突然换了副高亢而深情的腔调,同时以手指墙,示意这话是说给隔壁听的。“你知不知道,这几年我想你想得好苦!好多回在梦里见到你,醒来后为你担心这担心那。现在看到你,我的心总算是放下来了啊。”
莫小姐被袁午的一惊一乍弄蒙了头,可担心方溪文的安危又不敢不信。
“你、你就会说假话!”她说得口气生硬,却也算应景。
袁午见莫小姐已经着了他的道,知道接下去必须继续采取神经战法,不给她留下半点思索和怀疑的空隙。同时还得顾及隔壁监听的小白以及散布于饭店内外的军统特工们,使其信服他和莫小姐的关系。他只好避虚就实,忽而说起昨晚火车上的倒霉遭遇,让莫小姐察看一下他脑后尚未消退的淤肿,忽而又提起老家的风土物产,跟莫小姐记忆中方溪文作过的描述竟无二致。他一边高声谈笑,一边在纸上写下什么,然后举到莫小姐面前,示意她照着上面说:
“今天家里还有事,我得回去了,你送我吧。”
把写过字的纸条扔进抽水马桶冲掉后,袁午挽着莫小姐出门下楼。两人在路边各上一辆黄包车,一前一后向着莫家奔去。情报表明,莫冠群几乎天天龟缩在家办公。袁午感到自己正一步步逼近某个揭开命运骰筒的时刻,这使他一时间热血偾张,瞳仁放亮。
然而,当黄包车驶近莫公馆时,袁午远远望见大门和内院都布有便衣岗哨,有进门的人正在接受搜身。袁午拍拍腰间的勃朗宁,知道今天已无机会,只能从长计议。莫小姐一下车,便急切地追问他:方先生到底在哪里,遇到了什么危险?袁午担心她召唤便衣抓捕自己,就说要想保住方先生的命,必须对今天的事只字不提,过两天自会联系她,让她和旧相好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