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溪文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置身于医院的病房。麻药的劲头已经过去,身子稍动,痛感便会从紧束的绷带下源源袭来。他曾在迷糊中几次听人提到“袁先生”,沮丧地以为两人落在了一处,此刻睁眼一看,病房里也就他一个人。窗外是个大白天,但天低云暗,分不出是一天中的哪个时候。意外的是,他用以对付过袁午的那口小皮箱,竟然就摆在床边的桌子上。
方溪文从床上挣扎而起。箱子没有带锁,揿开搭扣,轻易就能打开。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服,都是麻将、扑克牌、骰盒、骰筒、签条之类的赌具。还有一样长筒状的东西,两头粗细不一,举到眼前,看出来似乎是只万花筒。
护士端着药盘进来,叫声“袁先生”。方溪文恍悟自己被错认,刚要辩白,忽有一位寸短头发、蓄连鬓胡的中年男人进来,并不说话,只是向他以目示意。直到护士交代完服药事宜离去,中年男人才绽露出一脸的困惑和焦急:
“袁先生,火车上出了什么事?怎么会被捅刀子?幸亏有这箱子证明身份,要不然我们连人都接不到。”
方溪文不清楚对方是什么背景来头,只好装作疼痛呻吟,借以寻思对策。“车上遇到了小偷……”他语焉不详,要看对方的反应。
自称姓洪的中年男人显然对这一说法非常失望,狐疑地上下打量方溪文。“今后一定要处处谨慎,切不可因小失大。我们的任务高度机密,出不得任何岔子。”老洪压低声音,言语中颇有责备之意。
方溪文顺着老洪的话,模棱两可地问:
“那,准备得怎样了?”
老洪在病房中踱开几步。
“那老狐狸平日深居简出,极少露面,公馆周围又警戒森严,很难下手。”
方溪文听到“下手”,心中不免一惊。“有几成把握?”问得还是那么含混。
“很难说。我已经在戈登路和武定路的转角处、莫公馆对面租了一处房子,可供日夜监视,也在狙击步枪射程之内。”
方溪文至此已经了然,老洪所说的“任务”就是刺杀莫冠群,其所属组织必为共党。而他本人此次受命来沪,正是要利用他与莫美唐小姐曾经的恋人关系,接近其父莫冠群,刺探有关日军乃至共党地下组织方面的情报,可能的话将其发展为双面间谍。他完全没想到,阴差阳错,曲径通幽,浑浑噩噩间居然滑入共党地下组织中,不禁因恐惧和激动交织而浑身发抖,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
老洪以为方溪文伤口疼痛发作,要去传唤大夫。方溪文连说不用,极力平定心神。
“你先养好伤再说。接下来的事情就要拜托你了,我和小组的同志们会全力配合。”
话虽这样说,老洪却无法打消对于方溪文的怀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身材单薄、面皮白净、连火车上的区区毛贼都对付不了的年轻人,会是组织上派遣来的资深杀手。关于此次行动的指令,来自一份米汤书写的密件,上面提到杀手是同情革命的党外人士,只能算是地下党的外围成员,背景复杂,在配合执行任务的同时也须加意防范。密件没有描述杀手的外貌特征,但提到此人有个名叫林可青的表妹,是公共租界一家华商纱厂的女工。老洪决定秘密联络林可青来医院,只要她认不出方溪文,就立即将他处理掉。
这天方溪文来到换药室门外,排在长椅上几位病人中间。他早看出老洪怀疑自己,也发现已经被人监视,时刻都在寻机逃跑,但又知道绝不可贸然行事。当年方家乡下财产被洗劫一空后,生性谨慎的父亲为挽回损失,曾冒险举全部财力囤积药材,准备来年大赚一笔。不料西药大举冲击家乡,加上连遭阴雨,药材发霉无人问津,家道从此一蹶不振,父亲不久也抑郁而死。这件事的阴影一直笼罩方溪文,几乎成了他性格中的一根软肋。此次上海之行,他原以为尽在自己掌控之中,对完成任务把握十足,只是想到要欺骗莫小姐的感情,于心稍有不忍。怎料意外的发生让他陡然坠入一片前所未遇之险境,时时充满变数,步步隐含杀机。
幸亏方溪文高度警觉,不漏过身边任何异动,穿着吊带工装的林可青刚在走廊一头出现,他马上认出了这个跟记忆中在家乡时一样,还是一副假小子模样的女孩。再看她左顾右盼、寻寻觅觅的样子,他脑中顷刻间过电一般,猜出这是老洪布下的计策。两头的出口肯定被人把住,此时想跑已来不及。
方溪文在病人中装作低头打盹,等林可青走过才起身追上,作出很亲昵的样子突然捂住她的双眼,却不吭声。可青兴奋地叫道:
“表哥!”
方溪文知道她和袁午一起长大,也深谙方袁两家世仇,凑近她耳边低语:
“听着,我是方家的大少爷,还记得我吧?你表哥找我报仇,捅了我两刀,现在他落在我的人手里,是死是活全凭我一句话!”
他一眼瞥见老洪正往这边快步走来,又恶狠狠地加重语气:
“现在你得认我是你表哥,不需要问为什么。你要想救姓袁的,就乖乖按我说的做!”
他松开手,扳转可青的身子,趁她目瞪口呆,在她肩头连拍数下,转而对走近的老洪朗笑:
“老洪啊,我本来还想过几天等出了院再去看我表妹,免得她为我担心,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把她叫来了!”
他又神态关切地问起可青工作和生活的近况,还就她这个辣椒汁里泡大的湘妹子,是否适应甜腻腻的上海菜打趣了一番。可青本来只是从纱厂门房得知,有人打来电话说她表哥刚到上海就受伤住院,赶紧请假匆匆跑来。没想到见到的却是昔日仇人,又不清楚他跟一脸大胡子面带凶相的老洪到底是什么关系,将信将疑之中,红着脸附和了两句。
老洪见此情形,心里踏实下来。
回到病房,可青一眼认出皮箱里装的确是表哥为出千特制的赌具,顿时情绪激动,要求马上见到表哥。方溪文冷冰冰地说现在不是时候,但过两天自会把人交到她手上。
送走林可青,方溪文意识到医院已非久留之地。换药完毕,他向老洪提出马上出院。老洪劝他再多休养几天,把伤彻底养好,他却很积极地表示完成任务要紧。老洪交给他武定路上房子的钥匙,简单介绍了邻居情况,又交代东南角地板下藏有一把左轮手枪可备不时之需。方溪文拎起皮箱要走,老洪忽然诧异地叫道:
“你怎么忘了这个?”
顺着老洪的目光,方溪文发现,原来是那只万花筒落在窗台上。他并不清楚那有什么用途,但从老洪的口气推想必定相当重要。他将万花筒收入箱内,一瞥之下,看到老洪眼中再次掠过一抹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