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多翻了个身。一张脸生动地在黑暗中浮现出来:两条眉毛挑着,细眼睛,厚嘴唇,颧骨张开撑住脸颊,有些粗糙的红皮肤,不知是不是网上照片颜色不对。
电脑室里一个人说,这家伙眼露凶光,一看就是杀人狂!
另一个说:你丫马后炮吧!你看他别的照片,也就是个一般人嘛。肯定是媒体故意找最恶的一张照片,制造点恐怖片效应呢!
这个云南的大学生马加爵是他的广西同乡兼同学,念的还是同一所高中。在学校是一个年级不同学科。按说文理科男生住同一个楼,不会没有打过照面。但是吕多印象中从来没见过这么凶一个面相的理科生。
据消息说他在海南落网。
很多人在骂他。也有人可怜他。按说不应该可怜他的。吕多没有发帖子。
网上一个心理专家分析说,马加爵心理压抑太严重了,因为奖学金没发下来,鞋子烂得实在不能再穿了,他躲在宿舍里不敢去上课。
吕多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如果马加爵能在监狱里上网,吕多倒想给他发个帖子:伙计,越是压抑咱们越是不能杀人哪!就算他们背后奚落你,当面挖苦你,没有人瞧得起你,你杀了他们他们也还是瞧不起你,更瞧不起你!你为什么不能让别人不得不瞧得起你?为什么不穿着烂鞋子硬是跑到他前面去,扣他几圈,让他想绕过你都绕不过去!让他不越过你就看不到更宽阔的天地!
民工……吕多突然想到,马加爵如果像我一样当过民工,他可能就不会杀人了。
十八岁的吕多,高三读到一半,没参加高考复习就到广州打工去了。在一所中医学院的工地当了两年民工。起先做饭,后来当小工。他是民工们中间最小的,睡觉时被挤在邻人的粗胳膊大腿中间,闷热的夏夜,电扇的嗡嗡声和附近小吃部食客们的猜拳声,煎炒烹炸烧烤的油烟气味使他无法入睡。他坐起来,搬开入侵邻人多毛的腿,一边擦汗扇扇子,一边打瞌睡,一边对自己立誓说挣够了钱赶快考大学。
那些未来的中医们,丢了单车一定最先骂民工“下手越来越狠了”,偶尔到民工的饭菜供应点打一回饭,叫做“体验生活”。星期五晚上,有些化了艳妆的女学生就在民工注视下大大方方钻进大款的豪华车,显然觉得让这些乡下人看见没有什么丢人的,这些乡下人简直算不上人,只是出卖劳力换口饭吃的家伙,有什么资格评说她们?
但是民工是说的,特别是那些岁数大的有子女的。他们替这些姑娘的爹妈愤恨,乡下的爹妈(他们认定那些女孩乡下来的多)还不知道,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已经成了别人床上的玩物,他们为供孩子打一星期工,工钱不够女儿一支口红钱。民工们甚至假装施工需要,专门给那些豪华轿车设置路障,但是当然什么也挡不住,该发生的照样发生。
外面人想象简陋工棚里生活的人,是整天在唉声叹气地熬日子,其实根本没有的事。下了班,光着膀子聊天、打牌、听歌,乱吼“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久不久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从没听谁想去偷鸡摸狗,打家劫舍。
有时候不知道哪儿来的一张旧报纸上登着哪个哪个大官挨撤职查办了,也有顺便骂骂自己家乡的那个某某人,咒他狗日的早进去,连这漏雨的工棚也住不上;或者奇怪抓来抓去那么多人都进去了,那家伙怎么还人模狗样地背着手训人,横着膀子四处撞。
偶尔有谁发现半袋洗衣粉不见,吵吵两句,拿的人回个嘴,吵两句,甚至动手也是有的。但是往往演变为摔跤表演,上工铃一响,就在笑声中散开,事主也笑着拍拍土,该干吗干吗去。
那些大哥大伯看见他用石头在尘沙里写单词,都不打扰他。等他报了名快考试的时候,只要工头不在,就撵他躲起来看书,晚上打牌的人们怕吵了他,竟忍住不喊不叫地装哑巴。还给他在一间抹了墙的屋里接了灯,凑起一套烂桌子烂板凳,算是他的“书房”。他拿到了录取通知书要回家那天晚上,工棚摆了一个“盛宴”,拿嘴奏国歌,喝完酒还上西瓜上桃子,最后上一个白瓷碟子,里头是大伙给他凑的300块钱。
睡在静悄悄的学生宿舍里,他经常会想念那间鼾声四起的工棚。
如果人在最贫困最弱势的人群里挺过来这样的日子,就算面对歧视,他也不会想到去杀人。
他心疼这个词:“民工”。这些未来城里人的祖辈,现在城里人的“孙子”。
吕多想出了他组合散文的最后一章,打开电筒和枕边常备的白纸,匆匆地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