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真老师当然早知道有学生加封她“灭绝师太”雅号。有一次上课她还明挑了这事:“我之所以准备把补考率降低一点,并不是怕你们叫我‘灭绝师太’,更不是因为怕挂牌上课没人选我的课,不过是因为听说重修一门,教务处收400块钱,我不心疼懒人,只心疼懒人的爹妈,凭什么拿血汗钱给教务处搞创收?要是教育部不收重修费的规定能落实,不好好学的你就敞开重修你的,修到胡子这么长,让孙子来接你出西南大学大门。”弟子们一个个掩口而笑。
语言教研室的年轻语言学教授张红梅也被学生加封“梅超风”。两人满不在乎,哈哈笑道:“也没拜过哪个山门,竟然都修炼成武林高手啦。”
学生精得很,两个老师挂牌,他们会打听谁的课讲得好,谁的卷子好考,谁考前给画重点,打分松,然后报名报哪个给分多的,听课听哪个课讲得好的,好比两个饭店,甲店住宿便宜,乙店伙食好,何妨住甲店,吃乙店,东边日头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本来挂牌是想促进老师抓教学质量,但是改革方案往往像江湖的毒药,最后都有“解药”,还能回到老样子,一动不动。
这回毕业论文工作受到一些冲击。四月里有人发表了一通不负责任的议论,建议取消高校毕业论文。当时就有个本学院新闻专业毕业生,现在省报当记者的,打电话采访,请“谭老”谈谈对该建议的看法。
当时她才是头一次听说有这种建议。她想想说:“不是和国际接轨吗?看看国际,也看看港澳台,人家做不做毕业论文。人家要是不做,那咱们不做顺理成章;人家要是做,光咱们不做,人家会说咱们的学生是残次品,偷工减料来的。”
“我们查了,国外确实有不做毕业论文的,不过一般是动手型、技能型专业。”
“有理。比如汽修专业,你可以派给他一辆故障车,看他找不找得到毛病,修不修得好,道理讲得清楚不清楚。或者能通过几辆同样型号车的同类故障,能挑出这种车的制造方案的毛病。这就比职业学校的又高一个层次。如果有这个能耐,自然比只会写论文强。但是文科生,用什么来表现他学会了这么多课,综合运用到工作中的能力又怎么样呢?”
“可是据说现在许多毕业论文都是从网上下载几篇拼贴出来的。”
“那造假奶粉出了大头娃娃,是不是就不要养孩子了?或者连真奶粉也别做了?假论文不是没有办法制止,论文是不是假的,主要看你老师是不是真的!”
但是学生那边的反应又一个样子。宿舍卧谈会,颇有盼望这篇一家之言能感动教育部的上帝,下一道大赦令,解“苍生”于“倒悬”的。
“就是的,反正也是抄的!晓得是抄的还硬要走这个过场,自欺欺人!”水桶说。
“哪个拉着你手喊你抄啦,”一直在自己写论文的老蛙模仿水桶的桂北腔说,“你可以不抄呀!”
勤快的老蛙属于真正热爱文学的人,经常被嘲讽为“文学青年”,这在眼下绝对和网语“SB”是同义。他文笔虽赶不上绿豆,但也接长不短有小东西见诸报刊。老蛙的论文从前经常挨老师批评。大一时候,谭真教授甚至说他有篇东西连读后感也不是,只能算情节复述。倔强的老蛙到图书馆钻研了几天论文的写法,又就原来作品另写了一篇评论。谭先生感动了,写了满满一页红红的评语。老蛙不让人看,珍藏在上锁的箱子里了。
“你当然啊,你看了那么多学术刊物,照那个调子哼也哼得有点像了啦,”水桶不服,“我又不像你,你报就报的中文系,我呢报的法律系,是拉郎配硬拉进来的。”
“拉进来就好好过日子呀,老想着幽会别个情郎哥,情郎哥又不青睐你。”
“从一而终是陈年皇历。我毕了业磨一两年枪,再考法律的研究生!”
“睡觉啦睡觉啦!”另外两个考研过线准备复试的抗议了。
教育部很快击破了这场“取消毕业论文”的美梦。但是有些学生写论文的心思已经受到了重创,觉得自己是在做被别人认为是无用的功,有冤无处诉。
五月初,水桶的导师邱山看了水桶交上去的论文初稿,打电话把他叫到家里,似笑非笑很客气地说:“我看了你的论文非常惭愧啊!这么好的东西我做不出来的!”
邱山教授是北方一所重点大学文艺学硕士。水桶就知道东窗事不好了。
“我觉得,现在不是我指导你的问题,是你指导我的问题啦。”
水桶的眼睛寻找着地缝,寒毛孔收缩。
“我问你,柳如是叫‘如是’之前,叫什么名?这个名有什么含义?柳如是这个名怎么来的?”
“记不清了。”
“你真读了《柳如是别传》?陈寅恪先生为什么研究柳如是的诗词?柳如是主要的作品集有哪些?最好的版本是什么?《柳如是别传》有两本、三本还是四本?”
这些他下载的文章里都有,《柳如是别传》他也真借过,当时以为就是“三言二拍”那样一个烟花巷才子佳人故事,打开一看吓一跳,半天工夫,查着《辞海》才看了不几页。这回连“记不清”也没有勇气说了。《柳如是别传》全三册他倒是知道,但是这么小儿科的问题,明摆着邱老师是在讥笑他,何况就算答出来也是杯水车薪。
邱山教授把椅子挪得离他近了些,很厚道地低声说:“知道你下载了谁的论文吗?”
水桶不敢言声。
“你小子胆子不小,在我导师头上动土,而且整篇地狂载啊!我导师现在是博导,你下载了一篇博导的论文呀。”
水桶的冷汗就成片地冒出来了。
邱老师很体贴地说:“四年也没有好好念过书做过文章是不是?怎么办呢?逼到头上来了,还有小一个月!学吧!起码看懂一本书——不过当然就别读《柳如是别传》啦,你读都读不完就得答辩了。找到一些看法,哪怕不够新,老生常谈,老老实实自己举例自己表述一遍,也好过下载,至少经得起别人问。这么漂亮的文字,这么深刻的分析,你能做出来这样的工作干吗不去考博士?咱不能这么干,小伙子!寒碜哪!”
水桶回来就知道自己太瓜了。将来不能到重点期刊网上整个的弄,得找水平相当的,而且还不能全来自一篇文章,这个剪辑功夫倒也很要能力。所谓“天衣无缝”并不好弄,不学过中文系四年是做不好的,学过也不见得做得好。有人喜欢掉书袋,用半文言写作,动不动“浮一大白”呀,“雪里芭蕉”呀,“云中之龙时露一鳞一爪”呀,“意在笔先”呀地玩典故玩术语,有人又要说些西人或者今人新创名堂,“所指”啦“能指”啦,“解构主义”、“存在主义”啦,“间离效应”啦,“潜在写作”啦,把水桶支得到处找术语词典,不同文风的东西放在一篇文章里,好像化妆的白粉没搽匀,红一块白一块的。现在水桶修改文章的重点,就是把它们互相蹭蹭匀,文字太古气的往白里整整,造句太精彩的往平庸里调调。水桶有小时候撒了谎被大人追问时千方百计圆谎的感觉。不过这些日子水桶倒也有些醒悟,觉得真要好好看也并不是看不懂,可惜来不及了。
邱老师看了他的论文,叹口气说:“也就只好这么地了吧。”
老蛙天天都很晚回来,床上他睡一半书睡一半。老蛙也是归邱山老师指导。邱老师夸老蛙挑了一个好论文题,但是把他的《论中国古代军旅诗》改为《中国古代军旅诗论纲》,剩下的部分,让他“放到研究生时期做完”,于是老蛙信心倍增,从《诗经》看起,一直读到清朝抗倭、抗八国联军的诗作,专门编出了一个古代军旅诗词库,包括武器类、军事行为类、军用器物类、军营行政机构类……他发现研究军旅诗原来是非常具体的,当时的历史地理条件都是前提,又往往都是意象。比如一句“朔气传金柝”,初中就背熟的句子,你也必须想象得到那哈出的寒气,听得见那金柝敲击声,否则情境会模糊,心目中的人物有些发虚,情感也缺少“质感”。老蛙现在说话很少,和水桶说上两句算是长的。
宿舍里静下来了,但是入睡仿佛还是很难。
老蛙躺在床上,入睡之前心中又盘旋出几句武人的绝句:“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他当初选这个论文题,就是起源于这首五绝。文人的诗那种优雅华丽或者悲愤哀愁,天然不适合他。他喜欢武人的诗,每一句话后面都有硬邦邦的行动做支撑,有千军万马在奔驰呐喊。比起李杜,他更喜欢陆游、辛弃疾。
老蛙大号许力今,十几年前还是江浙农村的一个小村童,放牛割草抓鱼游水,天天在外面跑,后脖子都晒得像黑缎子一样闪光,照的相眼睛皮肤一般黑,满脸上就两个白眼仁,小炭头一样。考到西南大学来,模样逐年大变,人胖了些,脸显得宽了一点儿,眼镜一戴,竟有些儿青年钱钟书的意思。老蛙的外号来源于一次宿舍里的争论。那次争论的是一道旧高考题:写“闲敲棋子落灯花”的时候,诗人的心情是不是烦躁的?水桶为代表的一半说当然烦躁,约好了的人不来,都等到半夜了,棋子把灯花都敲落了,一片蛙声聒噪于耳,自然是烦的。人不守信倒罢了,连蛙也这等放肆!许力今大笑,说会烦的是你,宋人才不会烦!棋子怎么敲的?敲棋子——应该是围棋子,石头的,节奏必定是慢悠悠的,声音是清凉的、适意的,那才叫“闲敲”!难道是愤怒地“啪啪”敲?那得叫“怒敲”“烦敲”!棋子还不得敲碎哇?光落灯花够吗?灯得震倒了震灭了!而且江南黄梅时节的蛙叫,根本不聒噪,也不是“一片”,倒是有些凄清的,“是有些颤抖的,一只叫一只答那样的”,然后他就情不自禁学了几声。结果是落下了这个“把柄”,又因为网语中管丑男叫“青蛙”,同舍生更觉有趣,尽管他长得蛮清秀,还是强行把这个“雅号”逼得他应承、习惯并大面积传播开了。
住老蛙上床的吕多也没睡。他的毕业作品是一个写民工生活的组合散文,已近完工。谭老师认为“蛮好”。说散文以情真意切和独特体验为上品,此作兼而有之。吕多想那当然,我本来就是一民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