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锃刺刺的亮,灼疼人的眼睛。西莽越过街道,跑到对面婷婷超市的阴影里,“冰棍儿女娃”不见了——她是个很乖巧的外地女孩,长着一双深遂迷人的大眼睛,每天中午坐在婷婷超市门前看守着冷食摊子,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读初中的时候,西莽很喜欢她,尤其喜欢她那种迷惘的神态,只要衣袋里装钱,准会毫不犹豫买棵冷食。但是最近西莽不喜欢她了,甚至有点莫名其妙地恨她,许是因为她额头上也长了一块和语文老师差不多的斑记吧。
代替她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她隐藏在冰柜与眼镜窗构成的夹缝里,人长得很凶,眼睛奇大,眼白居多,向外鼓凸,戴着顶宽边的白色太阳帽,手里拿着本过期的《少男少女》,呼搭呼搭扇动着。短袖衫下摆被扇得不时飘起来,露出猪腩一样的白肚皮。她一直注视着西莽。西莽快速越过去,听到那人突然喊了一声,小子,你过来。西莽停住,疑惑地看她,指指自己,你喊我吗?妇人瞅瞅远处,不喊你还喊狗?远处果真有一条摇着尾巴的流浪狗走过来。
西莽怔了一下,心想,这人大概是个神经质,不想与她纠缠,遂移步转身,朝远处走去。但是那妇人在身后又说,X蛋泡,连停下的勇气都没有。西莽觉得刺耳,一股火儿腾地撞到脑门子上,他重新踅回来,走到她近旁,声色俱厉地问,你说谁是X蛋泡?妇人淡淡说,你呗。
你才是X蛋泡呐!
妇人嘿嘿笑起来,看看,还急了,你不是X蛋泡,那叫你为什么不敢停下?我不认识你,西莽忿忿说。不认识,这不是理由,她手指缓慢抹了一下嘴角,轻蔑地浅笑着,不可能的,我一猜就中,你准是怕我,对不对?
怕你?西莽立刻忍俊不禁,嘁了一声,眼睛望着天,对妇人不屑一顾的样子。妇人撇撇嘴,满脸的鄙夷之色,我不信,别看你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你心里很害怕,要不为什么不敢看我?西莽又嘁了一声,你爱信不信吧,关我什么事?你真的不怕?妇人依旧啰嗦,见西莽不言语了,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你若真不怕,敢跟我走一趟吗?
不,那不可能,我还要回家吃午饭。
我请你吃可以吗?
去哪?
去了你就知道了。
妇人的目光瞄向婷婷超市右侧的胡同,那是一条又窄又深的胡同,古老的砖墙高如山壁,墙内的树木高耸茂盛,左边的枝桠伸到右边,右边的枝桠伸到左边,形如一廊葡萄架遮住天空,黑暗,潮湿,寂寥,透着隐隐的鬼气和杀伐。一个十岁上下的女娃儿恰巧走出来,速度奇快,像一缕轻风,倏忽间就飘到了胡同口。西莽认出她正是冰棍儿女娃。冰棍儿女娃看着这边,冲妇人叫了声妈。妇人没理睬她,转回头来,对西莽说,看见了吧,就在那里,你先在前边走,一直往里,我随后就跟去。
西莽走进去,多少有些怕,他从未进过这么深幽的胡同,禁不住激灵灵打个寒噤。他步子迈得很小,冷不丁看见一条大花蛇在墙上的乱草间徐徐蠕行,一只小田鼠抖动着四腿伏在瓦楞中。他停住了脚步,回头看那妇人。
妇人已经赶上来,正怪怪地冲他笑,取笑说,小子,你怕了吧,若是怕现在大可回去,要知道充大胆儿有时候会吃亏的。
冰棍儿女娃也朝这里望,她的目光冷峻而恶毒,仿佛在看仇人。西莽于是轻声骂了句,索性不再回头,仗起胆子大步向深处走去。
一个破败的月亮门横在眼前,上部业已坍塌,几根藤蔓垂挂下来,宛若珠帘,古旧的青砖上生长着厚厚的苔藓,柔滑而光亮,西莽一面等待妇人一面摸了一把,湿漉漉油腻腻的,好像摸在蛇的身上,心里麻痒难受。他朝里面窥望,见是一片偌大的院落,古式屋宇一直连绵到远处,斑驳的琉璃瓦间杂草丛生,荒蛮狼藉且了无生气,犹如鬼魅妖狐出没之所。
妇人赶到西莽身后,用力推他一把,推至院中,然后径自走到前面,她说,跟我来。西莽追在她屁股后。走过一段路,他忐忑地问妇人,你们……你们就住在这吗?妇人缄口,也不再回头,脚下似安了风轮,越走越快,西莽一路小跑才勉强捕捉到身影。穿过一片桑林,眼前豁然出现一片开阔的小院和两间面东背西的简陋柴房。妇人这时回过头来,多肉的脸上挤出一丝慈祥的笑意,她轻抚一下西莽的脑袋,说,你怎么称呼?
我叫西莽。
妇人又摸了一下他的脑袋,说,这就是我临时的家。
小屋子黑咕隆咚的,像个封了顶的窑洞。妇人粲然笑笑,眄视着西莽,她牵起他的手走向里间屋子。
里间屋光线稍微明亮些,但同样四壁空旷,除了一张可供人睡觉的大木床几乎别无它物,简陋得无法再简陋。倘若不是亲眼目睹,西莽绝不会相信,在他们这座小城里还有这样的地方,还生活着一家人,更奇的是硬邦邦的床上居然躺了个半岁左右的女婴。女婴的样子倒是满讨人喜爱,两条藕似的小腿儿踢蹬来踢蹬去,胖手里的一串小铃铛叮铃叮铃不时发出几声脆响。孩子歪了下头,似乎认出来走进的是她母亲,短臂有力一挥,将小铃铛顺势送进嘴中,开始用两排坚硬的肉牙吮咬,吱吱有声,以示她饿了,饿极了,批评母亲为什么到此刻还不喂奶。妇人见状蹙了一下眉头,亲呢地唤了声宝宝,一面解开衣襟撩起背心朝床边走去,她把她抱起来,拢到怀中,把细长的奶头塞进她嘴里,她说,吃吧,吃得饱饱的,长得胖胖的,好让梅学生给你张罗一个好价钱。
西莽一时没有弄懂她的话,犹犹豫豫地问,你说什么?让你给她张罗一个好价钱呐,妇人诡异一笑,不无得意的样子,你看看她的脸,玉似的,看看她鼻子眼睛嘴巴耳朵,哪哪不透着贵人相?一千?两千?三千?说不定还可以卖得更多呢,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西莽愣愣地站在地上,他看着女婴,忽然间觉得这个女婴似曾相熟,很像生活在他周围的某个人,可究竟是谁?一时又很难想起来。他被眼前的怪妇弄糊涂了,仿佛置身一种怪邪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