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黄昏
容颜总在巴士窗玻璃浮想
鸟披黑纱飞入林中的交融
结晶的星子迸裂底回响
我是倒影回镜里的流云吗
而在挽歌中我看到
菊在人间淡出淡入
说不再写诗了
写诗的不复年少了
看我双眸的
尘埃
要归寂于怎样的园土
这首《将息》收于张瑞星(张锦忠,1956—)的折页诗集《眼前的诗》(人间出版社,1979)。《眼前的诗》只收了十三首诗,彼时的作者犹在《蕉风》当编辑,稿件不足时,常需补白——以各种不同的笔名,撰写各种文类的文字,从诗、小说、散文、书评、影评,不一而足。那是个很独特的历练,一种独特的文学工坊。那四五年间[1]累积了相当数量的作品,除部分诗作集结成《眼前的诗》,小说集结成《白鸟之幻》之外,其他作品并没有整理出版。但自1981年底留台后,张瑞星显然实质淡出创作领域[2],几乎“说不再写诗了”。
自1997年以马华文学为对象的博士论文获得学位后,也陆续展开关于马华现代主义文学的论述,迄今为止虽还没有完成专书[3]。但已对既有的,以温任平为主的马华文学现代主义论述,做了重大的扩充和修正。张锦忠的修正,主要是针对温任平轻轻带过去的“探索时期”,那开端。
张锦忠和温任平最大的不同在于,他尝试把整个问题放在一个更广大的背景来思考。1949年后,现代主义从上海到香港、台北迄马来半岛的离散历程,有着不可忽略的东西冷战的大背景;他且突出陈瑞献、梁明广直接从西方接引的另一种很有创造力的华文现代主义,而不是转介自港台、被中国性过滤过的那一套。如此而大大丰富了马华现代主义的问题视域。因此我尝誉之为马华现代主义开端的守护者[4]。他之所以如此执意守护那因“国籍”“其实是国土分割”,而被画出去的“开端”,又显然和他在《蕉风》那几年的编辑工作有直接的关系:他不止是个编辑,还是个作者,而且有高水平的同侪相互砥砺。那个年代的编辑还得深入个别作者的作品,参与商榷文字,甚至大幅度删改(那是我常听到的故事),进而提携、鼓励某些有潜力的作者走上创作之路(佳话如李苍之于左手人,张瑞星之于洪泉),在文学作品的鉴赏及对文字的要求上不难看出,他本身就是个坚定的现代主义者,那种文学的感觉结构内化后甚至可能成为他的“存在”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虽然约略有人知道张锦忠当年是个颇受期待的文青,但并没有特别留意他的现代主义身分。
众所周知,温任平(1944—)把1959至1980年间的马华文学现代主义分为四期,天狼星诗社活跃于后二期,即塑形时期(成熟期之别称,1970—1974)、怀疑时期(1975—1979)[5],在温任平编辑出版《愤怒的回顾》时,因神州在台、兄弟失和之类的事件,天狼星的亮度已经锐减,甚至渐趋黯淡了,自身也处于高度忧郁的“怀疑时期”。先不管这分期正不正当,任职《蕉风》,用各种不同化名写作的张锦忠正落在这“怀疑时期”内。
怀疑时期怀疑什么呢?以余光中为精神导师的天狼星诗社,一并继承了余光中的中国情怀和对现代主义的狭隘理解。而70年代中下旬的台湾,反对运动渐成气候,1977年—1978年间更爆发了乡土文学论战,现代主义和中国性一并被严厉地检讨、质疑,“怀疑时期”之说无疑也承袭自台湾。借用台湾后来惯用的修辞,此后的大风潮是“回归现实”,放弃现代主义的实验精神。在马华文坛,“回归现实”是非常微妙的事。《蕉风》创刊后没多久,就一直被以方修为主的现实主义阵营视为敌人,攻诘围剿,不遗余力。而大马的“现实”一直是让左翼的现实主义给垄断的。“探索时期”的现代主义是和教条左翼的论战中一步步建立起来的,牧羚奴且以其出色的小说与诗捍卫了他们的文学立场。而他们诟病现实主义的,正在于后者欠缺文学的自觉,没有给文学留下自主的空间[6]。
大马的社会语境与台湾不同,1949后的二十年间,台湾的左翼早就被两蒋严酷的白色恐怖给扑杀殆尽了。但台湾的乡土文学还是影响了其后的马华小说。而小说,恰恰也是天狼星现代主义最弱的一环。
关于现代主义时期的马华现代小说,温任平《马华现代文学的意义和未来发展:一个回顾与前瞻》中谈到,它大概是60年代中叶才开始,星马分离后,温任平最推许的是宋子衡(黄光佑,1939—2012),他说:“宋子衡是马华作家当中,对人性、道德、善恶问题表现得最敏感,也探讨得最多的一位小说家。”[7]这篇1978年的演讲稿,在剔除被归属为新加坡作家的陈瑞献(这位被张锦忠称许为马华现代主义最有才华的作者)之后,对现代主义小说只特别提出宋子衡,还花了数百字描绘其长处(91—92)[8],其他则只提及名字:“60年代举足轻重的小说家还有张寒、温祥英、麦秀、菊凡等,他们各有成就。篇幅的关系,只能存而不论。”(92)稍后而方有小黑(陈奇杰,1951—)、朱牛人(朱广邦)等,这名单里当然也不会没有一直到“怀疑时期”才冒现的洪泉与张瑞星。本文就选择几个方便让我展开论述的个案(我的预设是,有的作品具备说明问题的潜在特性)来讨论马华现代主义小说自身的时间吊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