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老疙瘩的煎饼铺在三叉集也算小有名气,从他曾祖开始专卖煎饼豆腐脑,到他这一辈已经是第四代了。煎饼豆腐脑是吃食里的大路货,算不上什么美味佳肴,但是又省钱又实惠,摆地摊的小商贩和赶集的山民们都喜欢吃,姜老疙瘩的小煎饼铺也就挺红火。
姜老疙瘩五十六七岁年纪,有两个儿子一个闺女。两个儿子成家立业分居另过,姜老疙瘩老两口和闺女小凤继续经营这个本小利微有赚无赔的煎饼铺。三口儿分工明确,姜老疙瘩专管担水和摊剪饼,老伴专管磨豆腐点豆腐脑,小凤专管卖。十九岁的姜小凤,生就一副水灵灵的俊模样,而且手脚利落,干啥像啥。桌子凳子擦得干干净净,来了客人笑脸相迎,打理生意十分周到。闲下来的时候,就坐在屋里做针线活儿,给爹娘做衣服或给自己做绣花鞋什么的。小凤就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姜老疙瘩老两口也把女儿当成心肝儿宝贝儿。
这天,小铺里很清闲,小凤就拿起针线绣花枕头。外边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小凤便开门迎接来客。进来的是本街佟老廷的儿子佟玉田,小凤面带微笑说:“玉田大哥,好几天没来了吧?你坐下,我给你泡茶。”
“客气啥,又不是远来的客人。”佟玉田望着小凤呵呵地笑了。
这佟玉田虽然生在财主家,却偏偏喜欢吃煎饼豆腐脑,真是好吃不如爱吃,爱吃不如得意,佟玉田就三天两头到姜家铺子来。佟玉田的爸爸佟老廷身为三叉集甲长,这些天正忙于为团座收缴民团费,佟玉田也跟着爸爸跑腿。今天稍闲了,就来到姜家铺子。佟玉田喝下一杯茶后,小凤端来了热乎乎的剪饼、豆腐脑和辣椒卤儿,又在卤儿里倒了点香油。佟玉田吃着剪饼豆腐脑,两只眼痴痴地盯着站在一旁的小凤。小凤生就一双杏眼,腮边两个小酒窝,不笑也像笑。上身穿一件水红衫,腰上系着一条小围裙,下身是靛染的毛蓝色裤子。佟玉田越看越觉得这小凤有点儿像戏里边那个当垆煮酒的卓文君。想着想着就想到了自己屋里那个女人。那女人说不上丑也说不上俊,比他大五岁,一天到晚笑不露齿的样儿,像个老佛爷似的。爸爸为他选了这么个大家闺秀,是为了门当户对,名声好听。现在,看看眼前水灵灵的小凤,二十八岁的佟玉田满嘴都是苦味儿,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听到佟玉田一声长叹,小凤抬起头,见佟玉田已放下手中的羮匙。小凤就走过去说:“玉田大哥,怎么不吃了?我给你换一碗热的吧。”小凤说罢就伸手去端碗,佟玉田一把拽住了小凤的手。小凤吓得浑身打个激灵,想把手抽岀来,无奈佟玉田的手攥得很紧。小凤就声音颤颤地说:“玉田大哥,求求你了,别这样……”
佟玉田说:“小凤,你别怕,大哥喜欢你……”
就在这时候,小凤妈妈在院里喊小凤,说豆腐磨完了,要小凤把驴拴在槽上,再给添点草料,小凤这才得以脱身。佟玉田把几个小钱放在桌子上,转身走了。
第二天,佟玉田又来了。
小凤一见佟玉田腾地红了脸,低着头不声不响地端来了两搭子煎饼和一碗豆腐脑,放在佟玉田的面前,然后转身想走。佟玉田急忙伸岀一只手把小凤的手攥住,另一只手从衣兜里掏岀一个红绫布包塞进小凤的手中:“小凤,这是一副上好的银镯。”
小凤把脸扭向一边说:“我不要,我不要。”
佟玉田说:“答应我吧,我对你可是一片真心,明年把你娶过去。”
小凤说:“你家里有嫂子,大哥你不要骗我。”
“休了她!”佟玉田一只手拍拍红绫布包说,“这是我给你的定情物。”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这天又是三叉集大集日,天没亮姜老疙瘩就起来了。他开了屋门走进院里,正好看见一个男子从厢房女儿小凤的屋里走岀来。姜老疙瘩一愣,原来是佟老廷的儿子佟玉田!姜老疙瘩心里立刻就明白了,随手抄起一根木棒向佟玉田打去,佟玉田毕竟年轻,身子一闪撒丫子跑了。姜老疙瘩提着大棒子一口气追到佟家。
姜老疙瘩粗中无细,这么一闹后果就严重了,小凤一个姑娘家脸往哪儿搁?转身走进豆腐房,端起半碗卤水就喝了下去。
小凤喝了卤水,水花儿似的姑娘两眼一闭去了黄泉路。姜老疙瘩和老伴遭此打击,如同天塌地陷一般。老两口哭得死去活来,大骂佟玉田伤天害理畜牲不如,害了女儿的性命,早晚也要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三叉集的乡亲们也都愤愤不平,议论纷纷,都说佟玉田花心色胆欺侮良家女子,必遭报应。姜老疙瘩死了闺女又丟了脸面,这口恶气说什么也咽不下去。可是有什么办法治罪佟玉田呢?要打官司告状吧,姜老疙瘩第一没有钱,第二大字不识,连衙门口都找不到。两个儿子老实巴交,不会说不会道,天生的软棉花包。姜老疙瘩无法可使,就没日没夜地拿着镐头砸老佟家大门,吵吵嚷嚷,骂老佟家祖宗三代,声言要跟佟玉田拼命。
佟老廷对儿子佟玉田诱奸小凤致死人命,心里也是忐忑不宁。虽说姜家对佟家没什么办法,但儿子所为毕竟名声不好,况且姜老疙瘩天天没早没晚登门大骂,也实在有碍他佟老廷的体面。佟老廷托人调停,答应给姜老疙瘩五十块大洋钱,把事情了结了。但姜老疙瘩是头犟驴,佟老廷托人说情,他反倒气更大了。五十块大洋买闺女的命?他宁死不要那钱,非要折腾折腾老佟家。
姜老疙瘩天天到佟家门口大喊大骂,把佟家八辈祖宗都给骂翻过来了。佟老廷身为甲长在三叉集是最有身份的人,摊上这么一件事实在闹心。对于那个不肖的儿子佟玉田,他又气又恨,几次对佟玉田严厉训斥,快三十岁的人了,不给老爸爸争气,竟惹是生非,把他佟老廷的脸都丢光了。可是,事情已经岀了,说什么也都晚了。现在,也只有让那个姜老疙瘩随意出气了。
这天夜里,已经过半夜了,姜老疙瘩还在佟家大门外高声大骂。躺在炕上的佟老廷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事情没完没了,这姜老疙瘩骂得他终日不得安生,这倒如何是好?佟老廷烦得不行,长长地打了个唉声,突然听到外面打更的李二轻声喊道:“老爷,门外来了客人。”
佟老廷有些吃惊:“深更半夜哪里来的客人,问没问是谁?”
李二说:“是关东那位刘占山。”
佟老廷听说来客是那个奉军逃兵刘占山,便穿上衣服走出屋门外对李二说:“快去开大门。”
门开了,来人牵着一匹骡子,对佟老廷拱手低声说:“佟老爷,深夜打扰,您老请谅。”
这时佟老廷听清了,果然是刘占山的口音,便让李二把骡子拴好,再给添上草料,然后便请刘占山进屋。
佟老廷说:“刘兄弟一向可好?这深更半夜赶来,有什么急事吧?”
刘占山微微一笑说:“占山此来一是看望你老人家,二是……”接着,刘占山就讲了他和马标离开三叉集后的情况。
刘占山与把兄弟马标在佟家住了多日,刘占山养好伤后两个人辞别佟老廷离开三叉集,他们原想回奉军部队,但在半路上却改变了主意。刘占山说,现在军阀各霸一方,当兵的天天打仗,枪林弹雨,把脑袋掖到裤腰带上,说不定啥时候就去见了阎王爷。不顾生死给张作霖卖命,最终能怎么样呢?回家种地吧,时局混乱,老百姓受苦受罪,也没有好日子过。刘占山就和马标商议,现在,这关外地带马达子蜂拥而起,咱弟兄不如干脆上山拉绺子。本来刘占山当奉军前就当过土匪,马达子那一套他全了解。绑票砸窑子,吃喝玩乐,无拘无束,逍遥自在,岂不是比当奉军强上百倍?现在他身上还有一支手枪,再想办法弄点子弹,然后拉三几个人入伙,绺子就会逐步壮大。两个人说干就干,刘占山自任大当家的,报号“穿山甲”,号称穿山甲绺子。马标做二当家的,取匪号“二老黑”。
末了,穿山甲对佟老廷说:“我们弟兄在难中的时候,你老人家对我刘占山处处照顾,情比亲人。有恩不报非君子,我刘占山也是重义气的人,你老人家的大恩大德一定要报答!昨天我们做了一笔买卖,劫了一批硬货,在半路上存着。我这次就是为这件事来的,过两天派人跟我去,乘夜里赶着骡马把货运过来,这是我刘占山一点心意。这批货是专门孝敬你老人家的。”
佟老廷一听说心里就乐了,表面上客气一番说:“大当家的高看,我深感受之有愧。往后大当家的有什么事说一声就是。”
穿山甲说:“有一件事求你老帮忙,要是方便了到天津买两支驳壳枪,再多弄点儿子弹。”
隔两天后,穿山甲带着佟老廷的儿子佟玉田乘夜间把那批硬货驮回来了。佟老廷做梦也没想到穿山甲头一次就送来这样惊人的厚礼,三千块大洋。当初他佟老廷为刘占山解难,无意中结了缘,这真是鬼使神差,命中所定。穿山甲如此重义气,他佟老廷当然也要对得起穿山甲,能办的事一定帮忙。
后来,佟老廷派人秘密从天津买来几支驳壳手枪和子弹,除了供给穿山甲绺子,他还怂恿本姓侄子佟桂满当了马达子。佟桂满是三叉集有名的痞子,不务正业,偷鸡摸狗,还经常进赌场。家里就他和老妈,日子穷得叮当响,让老妈跟他活受罪。佟老廷怂恿佟桂满当马达子,佟桂满觉得这个买卖不用本钱来财又很容易,当时就答应了。佟老廷给了佟桂满一支驳壳枪和十几发子弹,佟桂满便高高兴兴地入了穿山甲的绺子,报匪号“滚地雷”。
常言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纸包不住火。尽管佟老廷这些事做得很严密,但还是有人摸着点影儿。特别是被佟家欺侮的姜老疙瘩,那次他又去佟家大门外大骂佟玉田,一直骂到深夜才停下。正想回家,无意中看见一个拉着骡子的人轻轻地敲佟家的大门,佟家打更的李二小心地开了大门,把拉骡人请了进去。后来,姜老疙瘩又几次碰见佟桂满贼眉鼠眼地岀入佟老廷的家门。本来佟老廷一向看不起佟桂满,听说这小子也当了马达子,现在这佟桂满怎么跟佟老廷近乎起来了?姜老疙瘩多半辈子光会卖煎饼豆腐脑,从来不想别人的事,这回他心里却犯了嘀咕,佟老廷跟土匪勾搭这么紧,肯定有鬼。
姜老疙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了老鹳湾,把佟老廷这些可疑的事一五一十地报告给民团团长萧大头,又诉说了他对佟家的仇恨。萧大头听了大感惊讶又暗暗高兴,好你个佟老廷,这回可犯到我手里了,我要叫你老佟家家败人亡。萧大头很热情地对姜老疙瘩说:“姜老哥,佟家欺人太甚了,我萧品一定要帮老哥报这个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