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午,其实也算不了一上午,十点支摊到十一点半,统共一个半小时,老麦拉拉琴,挠挠痒,显得心神不宁。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老麦对小麦的回家,除了期盼之外,还多了一点紧张。
老麦拉拉停停,张张望望,就到了十一点半。报纸卖了二十多份,都是碎钱,买报的叮叮当当投在钱罐里。杂志是很少有人买的,多是过期的旧东西。
老麦看看表,觉得差不多了。搁往常,小麦回家也多在这个点上。他们一般坐公交车回来,站台就在西太湖路边上不远。小麦一般都会从他报摊过一下。
老麦于是变得卖力起来,从背后望去,脊梁尤其挺得直,胳膊尤其举得高,左一下,右一下,快一下,慢一下,头发一甩一甩,很入神,很文艺的样子。
小麦喊他的时候,他已经坚持了二十分钟不松懈。小麦今天比往常稍迟,让他多受了十分钟的累。小麦没喊他爸,小麦只是喊:回家了。老麦心里一紧,再一松。可他并没有马上停下来,而是坚持把1、2、3、4、5、6、7又倒过来再拉一遍,并且每一个音符特地拖得很长:7—6—5—4—3—2—1—,方才垂下两臂。
老麦回过头来,表情十分沉醉,好像还埋在他的音乐里拔不出来。掏出手帕擦擦脖子里的汗,发现小麦骑车回来的,一个人推个车子站在他报摊前。
老麦往她后面张望了一下,又张望一下,失声道:小宝呢?
小麦说:补课。
老麦心里一下子空了,脸马上挂下来。
二年级补什么课!马光明呢?
小麦说:他要给小宝做饭,下午还要送他去学校。
小麦的神情总是淡淡的,声音也轻。她长得像朱美兰,五官精巧,眉疏眼淡,却不像朱美兰那么喜欢说话。身材也和朱美兰一样的瘦,病歪歪的,没朱美兰结实。
小麦骑了一路车,头发很凌乱。老麦觉得好像比上回见到又瘦了,眼窝下面青虚虚的,脸上灰扑扑的没有光彩,衣服也皱巴巴的。
老麦忍了忍,没说出其他话来。望到小麦自行车后架上绑了一盒蛋糕,小声埋怨说:买蛋糕干什么,费钱。跟着再咕哝一句:小宝又不来。
小麦没吱声。无论父母说什么,小麦一般都选择沉默。
朱美兰和老麦两口子嗓门都大,还好吵。老麦两口子吵架原来在家属院是很出名的。老麦家在农村,考学考出来的,朱美兰么,从小在市里长大,两个人在生活习性上自然有很多不协调之处,加上朱美兰脾气坏,又喜欢跳舞,不怎么顾家,老麦呢,也倔——这些婚前都不觉得,婚后问题一样一样出来了。两个人于是变成两把银光闪闪的匕首,自打小麦出世就你扎过来我扎过去,一扎扎了二十多年。全院都知道这两口子好吵,却都不晓得他们吵什么。
也就最近这十来年吧,尤其小麦出嫁以后,反倒吵得少了。一则年纪日长,火气渐弱,再者朱美兰有了新的爱好,结交了一帮麻友,用她的话说:跟老麦磨牙的功夫都没有了。老麦没了对手,自然熄火。
简单拾掇拾掇,把报摊拿塑料布盖好,压上“午间休息”的牌子,托旁边修鞋的代照应着,父女俩往家走。期间朱美兰又打了小麦的小灵通,催快点。老麦不甘心,突然站下了说:把孩子接过来,下午从这送去。小麦没吱声。没吱声就是不同意。老麦觉得有点无趣。
两个人一前一后,小麦总是退后半步。无话。
临近家属院,老麦两手倒背,撅肚挺胸,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家属院不大,是原来厂子的第二生活区。也就十来栋的老红楼,三层高的,都是七八十年代盖的。在这个院子里,没有比老麦级别更高的官了。老麦做过大车间主任,也算是一方土地了。据说差一点就做到副厂级,如果厂子不倒的话。传说党委会都通过了,恰碰上改制,人事给冻结了。要不朱美兰老骂他背时呢,副厂级那可是市里备案,有档可查的。车间主任算什么呢,中层,厂聘干部,厂一关门,也就一下岗工人。
可是,下岗工人怎么啦?这并不妨碍老麦端架子。因为家属院很多人碰见了还喊他麦主任。他后来也的确又做过两个多月的主任:家属院自治的业主委员会主任。当然是业余的,无工资可领的了。可是没有工资打什么紧,这可挡不住他干活的热情。立马叫人补了一截围墙,拉了几盏路灯。临到收钱了,坏了,没几户买账的。差的部分当然都是他老麦的了。这事后来朱美兰跟他一通好吵。朱美兰也不是心疼钱,两三千块钱么,她是觉得老麦傻,被人当猴耍了。老麦也觉得有点亏,可他还振振有辞:那些人确实困难么,两口子都这厂的,全下了,孩子又上学,你叫他拿什么交?
老麦的新主任就这么被朱美兰给扒拉下来了。
老麦都干不了,谁能干的了?那个居民自治的业主委员会跟着也就稀里哗啦,不了了之了。家属院重新交由街道托管。由街道出钱,通过快解散的业主委员会,从本院找了一扫地的,俩看门的。每天傍晚会有一辆车来拉走一车垃圾。
拐进家属院的小门,经过门卫室的时候,老麦的心都提着,特别怕碰见老张。每回小麦回来,只要老张当班,总要追出来说几句话。要说老麦和老张,几十年的老伙计了,过去的关系不是一般的好,他们是师兄弟,又睡过上下铺,再后来呢,住前后楼。现在呢,则有点说不清楚喽。平时也还好,只是小麦一回来,老麦就特别讨厌老张。
你看你看你看,又遇上了,老张他就是故意的!
老麦压住心头一窜一窜的火气,眼睛在墨镜后面冷冷地瞧着这一切。
老张是个干瘦的小老头,整天乐呵呵的。他追出来说:美啊,回来啦。
小麦的名字叫麦小美,还是老张给起的。
小麦冲他亲亲热热一笑,说:昵哪。
老张一惊,说:宝呢?
小麦说:下午要到学校学画画,没带他来。
老张埋怨说:回去跟他说,就说爷爷想他了!哪天带回来,我都一个多月没见他了。
小麦说:好。
老张发现蛋糕,问:谁过生日?瞥老麦一眼,恍然大悟说:喔,老家伙,五十九了,就差一年了。
小麦说:张叔你也快了吧?
老张说:我?比你爸大十一个月零二十四天,马上就进保险箱喽,下个月二号就办手续喽。
老麦见老张夸张的样子,觉得就一个字:贱!简直鸡皮疙瘩掉一地。催小麦说:你妈等着呢。
小麦邀老张一道去。老麦赶紧说:他值班呢,哪走得开。
老张冲老麦呵呵一笑,对小麦说:改天改天,我这责任大,离不开人。
两人一离开,老麦鄙夷地说:屁责任!哪年冬天,哪家阳台上的咸货没被人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