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他有个远在天边的儿子,于是他每天也就有了个念想,吃过早饭,他就到收发室去等信。如果看到儿子的信,他就把信从头到尾念一遍,于是这一天他都像过节一样,兴高采烈的,然后就去找往日的老伙伴,讲给人家听,等到把信讲得熟得都背下来了,第二封信也来了。
可前些年,事情开始发生变化了,儿子开始不愿意写信,改打长途电话了。因为能直接听到儿子的声音,老爷子开始还挺高兴,但儿子末了一句话让他心里不痛快:“爸,这周我就不写信了,太忙。反正我这儿的情况电话里也说了。”以后,儿子打电话回来老人就觉得不满足了:好容易把电话等来了,拿起来还不敢多说,国际长途,怕儿子多花钱。越是这样,到儿子来电话时,真想说的事又记不起来了。
前年,儿子把孙子也带回来了,可把老爷子乐坏了。孙子还在儿子的指使下给他买了电脑,让他学会收EMAIL。这高科技的东西真是好,真是“天涯若比邻”了,他与亲人的联系越来越方便了。
可孩子们一走,他就开始恨上了这高科技:没有它时,他心中还有个念想,可以到收发室去等信,现在联系方便了,儿子倒不写信了,有事都在电话里说了,或者发封EMAIL了事。他发现,到收发室等信的那点儿乐趣,对他来说,竟是那么重要!
刘老伯与老伴燕子衔泥一般,养大了一双儿女。先是将女儿供到大学毕业,又八方努力,帮助她找到了一份理想的工作,女儿结婚后生活得也挺美满。此后,老俩口又倾其所有将大学毕业的儿子送到国外留学。现在,儿子拿到了博士学位,在美国成家立业。
忙完了儿女的一切,老俩口也到了退休年龄。正好接着给女儿带孩子,直到将外孙送上了小学,他们才算喘口气,告别了忙碌的日子。
要说周围的人,没有不羡慕他们老俩口的:一生的辛劳没有白费,似乎一切都很美满,孩子们都挺给他们争气。
然而,外孙长大以后,女儿一家回来的时候也越来越少,最后发展到两三个月才来一次。老人想孩子,时而去女儿家看望。可由于女儿家与他们的住处相隔太远,大热的天来回奔波很辛苦,便渐渐很少去了。日子就在寂静中一天天地耗着,两位老人时常感到孤独。不久前的一个周末,刘老伯到菜市场买菜跌伤了脚,老伴一着急犯了心脏病,两人都起不了床。他们只好向女儿求援,一打电话才知道,女儿一家外出旅游去了。万般无奈,刘老伯只好向邻居求救,邻居帮着在街上拦出租车,拦了多少辆都不停,好容易找到一辆车,车主听说是心脏病人,就怎么也不肯拉,让他们要医院的救护车。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救护车总算来了。刘老伯拖着伤脚将老伴送到了医院。可由于耽搁的时间太久,老伴的病情加重,最后发展到半身瘫痪,生活完全不能自理。
从此,刘老伯的日子更难过了,每天干完家务后便看着病床上的老伴发愁。后来女儿花钱给他们雇了一个保姆,刘老伯不用干家务了,但日子却比原来更艰难了。两个老人时常思念儿女,回忆他们小时候的种种趣事。每当这时,刘老伯就会无奈地安慰老伴说:“儿女就是长大飞出巢的鸟,老人只能独守空巢。看看周围那些老人,不也都像我们这样寂寞地过着么?老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要说儿女们有本事是好事,可惜忠孝不能两全,越有本事,他们也就走得越远。剩在巢里的两只老鸟,也就只能终日与电视为伴了!
据一位心理科的大夫说,这样的分离焦虑和不适障碍都是空巢家庭成员最初的反应。有些空巢家庭不但孩子已经独立生活,老伴儿也故去了,家庭中只剩下一个人。这样的老人通常更容易感觉孤独,而后出现抑郁症状:觉得生活没有意思,经常回想往事,感觉失落、悲观。
一般来说,只要是健康的人,面对空巢情况都会进行自我调试,如果不适的感觉延续下去,三个月、四个月,甚至更长,就是病态的反应了。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空巢家庭的成员大部分都是老年人。老年人除了需要不断进行心理调试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也要格外关注。由于子女不在身边,老人很可能会出现各种意外,使原有的生活难以维持下去。此外,骨折是对老年人威胁最大的健康难题。因为行动不便,使活动量减少导致很多老人患有骨质疏松,他们骨折发生率极高,特别是股骨头骨折后果更严重。
对于高龄的空巢老人来说,还有一种情况值得引起注意,那就是营养障碍:两个老人特别是一人生活时,常常懒于做饭,这种情况下,就会出现不同程度的营养障碍,像蛋白质摄入不足或是维生素补充不够等。
中央戏曲学院的一位老师退休后在生活热线当主持人,有一次接到一位老人的电话,打了很长时间,说的都是家里那点儿鸡毛蒜皮的事儿,直到最后也没说出想解决什么问题。当这位老师问他究竟想咨询什么问题时,老人叹口气说:“我没别的,就是想说说话儿,说说家里这点儿事儿。”
说说话儿,这对任何人都是太简单的事儿了,然而对很多老人来说,别说有人听你说说话儿,就是想听人说说话儿,也十分的不容易。王大爷就是为了说说话儿,想出了一个绝招儿——把家里的马桶弄坏了!
房管所的水暖工小方怎么也不明白,王大爷家的马桶老坏,按他的经验这样修好之后起码能用一年,可两天之后又坏了。于是,再一次给王大爷修好马桶的两天之后,他又敲门来到王大爷家,笑呵呵地问:“大爷,您的马桶没坏吧?”
王大爷一愣,随后一把抱住了小方:“孩子!真是难为你了!”老人随后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把真话告诉了这个素不相识的水暖工:“如果不是你来修马桶,我就连说话儿的人都没有!”
王大爷平时太寂寞了,就希望家里来个人,如果知道今天该收水电费了,他就早早在门口等着,只要听到动静立刻就把门打开。据说这样的老人不在少数。
80多岁的刘老太太,平时生活不能自理,女儿上班时,就把她锁在家里(女儿小的时候,她外出办事时,就是这样把女儿锁在家中的)。那天听说居委会要到家里走访,老太太为此兴奋得好几天都没睡着觉,天天在门后站着等居委会的同志——家里终于要有人来了,可有人说个话儿了!居委会的同志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的到来,会让刘老太如此兴奋。那天居委会的同志们终于去了,她们刚敲了一下门,门立刻就开了,把毫无准备的一大帮人都吓了一跳。
幼儿园正准备搬家。忙乱中却突然钻出一个老头儿,他执意劝说园长不要搬走。本来搬家就够乱乎的了,还要跟这个较真的老头费话,弄得大家十分气恼:这老头儿怎么回事!简直是无理取闹!幼儿园搬家关他什么事儿!
谁也不知道,这些欢蹦乱跳的孩子们对老人多么重要!就是孩子们吵吵闹闹的声音,支撑着老人生活的信心。
我到老人家采访时,发现他的家中全是灰尘,不知多少天没打扫了,对这个行动迟缓的老人来说,打扫卫生已经是很困难的事了。在落满灰尘的地上,有一条清晰的脚印通向窗口,可以想像,这是老人家每天都要经过的地方。是什么东西吸引着老人每天都要到窗边去呢?我走到窗边,发现窗下面就是那个幼儿园!每天,老人看着忙碌的父母们把孩子们送到这里,看着孩子们在下面玩游戏,看着他们打闹——在老人那静得让人恐惧的世界里,孩子们的喧闹声是他唯一的乐趣!
现在,喧闹声没有了,只有滑梯、攀登架静静地立在那里,诉说着凄凉。可老人每天还是每天要走到窗前望着:悲凉中一线希望在支撑着他——他相信有一天孩子们还会搬回来的,他每天还是准时走到窗前,等着——
曾有人写过一篇怀念父亲的文章。说父亲晚年寂寞,很想和儿女们说说话,可是儿女们始终很忙。后来父亲去世前对着聚集在床边的儿女们很兴奋地说了许多,儿女怕他累着,劝他不要说了,好好休息。他最后带着倦意地说了一句:“好吧,不说了,你们都很忙。”然后他就真的永远休息了。
这篇文章让我想起自己那一对白发爹娘,平时我总借口忙,没时间陪他们说话。其实真有那么忙吗?可能更多是因为我们作为任务去和父母聊天时,自己都兴味索然。我的老母亲想我的时候,只能一遍又一遍看我写的文章——亏她有个写东西的女儿,才多了一条沟通的渠道。
人们也许不能想像:一个单元门和几级台阶,就能成为一道屏障,将老人们与外界隔绝开来。而隔绝,恰恰是人类最深刻的悲哀!否则,在这个世界上就不会存在监狱——人们正是用这种最深刻的痛苦来惩罚犯罪。隔绝,其实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有一天我们也会老,也走不出家门了,我们会怎样度过这漫长的时间?
疾病,几乎是每一个超过50岁的人都会日渐恐惧的事情。人们说:“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可能过去人们更多的是恐惧“没什么别没钱”,现在生活富裕了,开始恐惧“有什么别有病”了。一旦“有病”,也就“没钱”了,再富裕的日子也会黯然失色。我在采访中发现,老人们普遍有一种很深的恐惧:对疾病的恐惧,对意外死亡的恐惧,对丧失劳动力后收入下降的恐惧……作为独生子女的父母,我们这一代人对晚年的恐惧就更深一些,因为我们似乎更靠不上什么人了。何况自古就有“儿孙满堂,不如半路夫妻”一说,即使儿孙满堂,也难说有一个孝顺子女能让我们晚年无忧!在我们的一生中,最没有安全感的一段时光,大概就要算老年了——我们怎样才能获得安全感?什么时候才能不在恐惧中度过我们人生最后的时光?
对于我们这个一贯讲究养生之道的民族来说,对衰老与死亡的恐惧在我们心理上造成的冲击可能比其他民族就更为深刻一些。因为我们不相信天堂的存在,那个对西方人精神上具有无比慰藉的上帝大概不会管我们——西方人就够他忙活的了!我们这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东方人,也只有把希望投放在今生今世了。多少年来,我们都在孜孜不倦地寻求各种长生不老之术,从古代吞服金丹到各种现代抗衰老技术,我们的先人尝试的还少吗?却无法让我们躲避走向死亡的宿命,也无法避免在死亡之前经历那些可怕的磨难。
原卫生部副部长殷大奎教授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谈到长寿的问题,这篇文章的题目是:延长寿命不是科学的唯一目地。他说,目前我国的人均寿命已经超过了71岁,但从整体上来说,其中10—15年的生命质量是比较低的,有的生活不能自理,有的一直躺在床上,有的干脆就是植物人。绝大多数人在这10—15年里疾病缠身,痛苦不堪。
在我们这个星球上,再没有比人类更懂得爱惜自己个儿了。我们曾经那么执着地追求长寿,那么热爱生活!然而,我们是否对这生命最后的15年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如果我们被延长的那一段生命,是在极度痛苦中度过,我们追求长寿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我们的寿命还是延长了,老龄化社会随着经济的发展也不期而至了,其速度之快、来势之猛似乎超过了我们的想像。随着科学的发展,特别是人类破解基因后,据说人的寿命还会大大延长。于是我们就面临这样一个问题:在我们的一生中,最漫长的一段生命将是老年,如果我们真的有幸能活到150岁,但我们一生的工作时间可能只有30多年,我们的积蓄只能保证我们活到80多岁。剩下的日子我们该怎么办?长命百岁固然可喜,但高龄却常常是疾病缠身,我们那点儿收入,能让我们维持健康吗?
卓老太也是一个被禁锢在床上的人,她因为脑溢血后遗症导致的偏瘫,已经在床上躺了6年了。因为生活不能自理,为了方便,人们给她剃成光头。床,成了她的栖身之所,也成了她的监狱,因为她无法走出一步,每天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长时间望着窗外,看着太阳一点点地升起来,再一点地落下去。躺在床上的卓老太现在唯一的念想就是盼望国家能早日出台一部法——关于安乐死的法律。有时她真想哭:因为她连死的权力都没有!
她要忍受病痛,忍受保姆的白眼儿,要忍受与世隔绝的孤寂……6年的折磨已经把她所有生存的欲望都磨没了。儿女们不能说不孝顺,为她请了保姆来照料她。然而这种照料,同照料一只猫、一只狗又有多大区别呢?所有的亲情只剩“保姆照料”这一点内容了。她活着,不仅自己痛苦,也是别人的负担。解脱这种处境的唯一办法就是死,可她自杀两次都没成功,却在肚子上留下道道伤疤……
在采访中,我也注意到小保姆在看卓老太时那冷漠的眼神,那眼神让我也感到不寒而栗,一下子就明白了卓老太的处境:面对没有任何情感交流的意愿、如同看一个动物一样的眼神,生命会是一种什么状态?当尊严不存在的时候,生命的延续就不再有意义,而死亡就成了一种期盼。
在卓老太的床前,我突然意识到疾病的可怕!它不仅给人身体带来巨大的痛苦,而且会毫不犹豫地吞噬掉你的金钱。而你一旦丧失了自理的能力、卧床不起时,也就丧失了自主权甚至丧失尊严。我想,除了意外死亡,我们每个人都免不了这样一种结局:那就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在我们生命的最后15年里,疾病越来越多,最后逐渐走向死亡(无疾而终的好事恐怕轮不到我头上)。
——你敢说卓老太的命运不会落在你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