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大钧的祖父四十多一点就不行了,临终当着易大钧的祖母易黑氏的面,对大儿子易成章等四个玉米秆般的齐蹦蹦的儿子说,虽说是医者仁心,不能把赚钱放在第一位,但这也是咱谋生的手段。我做梦就想着靠咱的手艺开个老铺子过好日子,我指不上了,以后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
易黑氏要强,一个人苦撑着家庭重担,苦累得很,好在大儿子易成章小时候由父亲常带着一起出诊,耳濡目染,懂些医术。这档口他的年龄已到了顶门杠子的阶段。他白天劳动,晚上看父亲留下的几册发黄的药书,没多长时间,就可以像乃父一样出诊,对一些疑难杂症不过两副药便可痊愈,在当地名声不小,并大有超过其父亲的势头,虽然书里面还有医治瘟疫的奇方没有用武之地。
在山西的日子凄惶,不得不逃离故土寻找新的落脚地。往哪里走呢?一家人就反复商量。
算走算说,易黑氏对雄心勃勃的易成章说。咱家没多少值钱的物件,记着把你爸留着的药书和方子带走。
易成章说,我听咱村的老秀说咱不妨去陕西。咸阳那地方,是秦朝的京畿,天府之国,旱涝保收。咸阳有个北杜镇,出了个姓杜的太监,因京城里的皇上喜欢,挣美了钱,回老家修了座铁塔,高得很,雄伟得很,精美得很。
易黑氏的眼睛一酸,用手揉半天不言语。
妈呀,易成章说,怎么办,您倒是说话呀。
易黑氏说,听我娃的,咱去齐村!一家人就奔着这个地方来了。
那时的咸阳城热闹多了,而距离县城几十里的齐村怎么样,他们心里七上八下,一片迷茫。
一路奔波,他们先是步行到潼关,接着搭一个在陕西做生意的乡党的顺路船,沿着黄河、渭河一路南下,几天时间就到了关中地区最大的水旱头咸阳两寺渡。两寺渡渡口很红火,船多,排了半天队,才等到上岸的机会。这个地方岸高,水低,靠岸的船身就搭一条厚木板到岸上,上岸的路成一个慢坡,路比较难走。
下了船,十五岁的老大易成章推着木轮车,木轮车上坐着紧紧抱着一包袱药书的母亲易黑氏,绊绊磕磕上了古渡码头木板子搭成的斜坡路。两寺渡是一个大堡子,四周有城墙。南城门楼子上“渭阳重镇”四个斗大的字在恶毒的日头下面闪着白光。车轮子吱呀吱呀地叫唤着,被一块不规则的石块挡住。老二易安章才十岁,肩膀上背着简单的被卷什么的跟在后面。更小的老三易宪章、老四易建章还不明白离乡背井的凄凉,望着两寺渡码头热闹的情景闪烁的眸子充满了好奇。
我的神呀。木轮车逼仄地倾斜着,吓得车里的易黑氏惊呼着。老大易成章两手虎口裂开似的疼痛就顾不上了,满脸的汗珠滚动着,紧紧地握着车把,两腿分开,想把那困顿不堪的车身控制住。老二易安章见状,忙扔下肩膀上的被卷,扑上来抓住一个车辕,弟兄两个努力才避免了车子的倒塌。车子好不容易上了岸,停在古渡遗址旁土路的柳树旁。
正是夏至天气,热得蒸笼似的,柳树叶子恹恹地垂在枝头间喘息,街上人烟稀少,这时节若不是为生存在外面奔波的人,谁愿意在外头受活罪呢。城墙下,茶摊老汉停止扯风箱,坐在破椅子里丢盹,附近的饭馆呀、旅社呀、碳店呀,顾客稀少,倒是街上不时驶过的马车、汽车什么的,全都躲避瘟疫般的日头般匆匆而过。妈呀,妈呀,老三老四撵上来扯着易黑氏的衣襟嚷,我们渴得很,我们饿得很。老大易成章站着擦汗珠,母亲易黑氏爱怜地叫他弯下腰,用自己的衣服袖子给儿子擦。老二易安章稍微懂事一点,一路风餐露宿的从山西下来,他们一家可怜的盘缠早就所剩无几,吃饭、喝水都困难呢。易黑氏说,娃呀,等你哥先喘口气么。老三、老四就趴在热滚滚的地上哭闹。易成章问茶摊老汉,他叔,这茶一碗多钱?老汉眯着的眼睛睁开,看见满地滚的两个孩子,笑笑,说啥钱呢,娃娃家么,叫娃喝一点。
老汉站起来,端起一碗茶,朝一家四口说。
老三、老四就爬起来,顾不上拍去浑身的黄土,老三先端过碗。碗是黑瓷的,清澈的茶水在里面晃荡着,可以清晰地看见碗底碗沿错落有致的图案。老三咕嘟喝了一口,就被老四抢去。由于急,老四把碗盖住自己的小脸,小嘴费劲地张开,那水除一小部分进了他干涸的口腔外,大部分则顺着脸颊流落出来,洒在热烘烘的土地上。
慢些子么,这娃些。易黑氏忍着自己的干渴,笑着,走下车子,掏出手帕给老三、老四擦脸。
老嫂子,是一岸子的吧?茶摊老汉善意地打着招呼,再给你两碗,只收一碗的钱。
易成章问,一碗几个元?
老汉说,啥几个元的,你有就扔,没有,权当行善呢。
易黑氏这才和大儿子、二儿子、三儿子坐在茶摊上,都喝了一点水。
他叔,我是山西的,听说你们陕西地方好,逃难来的。易黑氏说。
听口音,这老妹子有点本地的味道。老汉说。
易黑氏抱紧怀里的包袱说,他叔,这个码头好像是两寺渡,这个堡子因为是咸阳大码头,村大人多,出文人和土匪,不知我说得对不?
老汉哈哈一笑,对着呢,别信编县志的那些老秀才胡说什么咸阳码头“咸阳古渡几千年”,被他们列入“关中八景”,两寺渡才是咸阳最大的码头呢。不瞒老妹子说,在下就是这堡子的人氏。
易黑氏说,两寺渡会拳的多,老哥肯定能舞抓两下喽。
可不是,八股捶,大洪拳,小洪源,村里人人都会,我也没说的。我老汉如今好汉不提当年勇。老妹子来过我堡子?
易黑氏的眼睛又红红的,酸酸的,热热的,用手背揉。茶铺老汉准备起身,腰却直不起来,捂着腰弯着身子满脸苦楚。
老叔,你别动,我给你揉揉。老大易成章见状,过去立到老汉背后,很耐心地按摩起来。
白白的日头在绿柳树叶子的脑袋上头晃来晃去,一股河风热热地吹来,弄得人浑身热辣辣地烧。易成章心静如水,手法娴熟。起初老汉龇牙咧嘴,后来就很舒坦地哼哼。
怎么样?易成章站起来,望着茶铺老汉,叔,你起来走走。
老汉说,疼得很,不敢走,我再缓缓吧。
易黑氏擦完眼睛,善意地望着老汉,他叔,没事啦,你大胆地起来活动。
茶铺老汉慢慢地起身,腰部再没有撕裂的感觉,倒是一股热流流遍骨头缝缝。把他的,我几十年的腰病叫你揉几下就跑了。小子,你是县里河岸庙里的张飞神爷下凡不是?
易成章憨厚地笑笑,老叔,我给你开几样草药,你抓回去熬了一喝,会更好的。说着就从母亲怀里的包袱里取出纸笔,写个方子,递过去。
老汉就嚷,老妹子,你这娃子是华佗下凡,张飞爷和他不能比的。吃了没?
老三老四就瞪着白白的眼仁直摇头。
易黑氏说,在船上吃了,我们白喝你的水就够不好意思的了,我们自己到原上就吃。
老大易成章和老二易安章也点点头。
对了些,客气啥?这两个碎崽实在。来,老汉从怀里掏出一个大锅盔,这是我的伙食,老妹子,让娃子吃了再走。你们去原上哪个村?
易黑氏说,齐村。
老汉说,齐村在北杜呢,将近二十里的咣咣路,不吃饱不行的。再说,我不是白给你吃,咱娃子给我治好了腰,这是我应该付出的,再喝些水,不要钱。
易黑氏就千恩万谢地和儿子们吃饱喝足,然后一家人离了两寺渡,一路向东,进西门,沿着中山街直走,拐到县城的北平老街继续走,出了巍峨的北门,才顺着坡路迤逦而行,向着他们人生的起点北杜齐村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