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村地处咸阳县城二十多里之外的北原上,位置偏僻,地广人稀。落脚后,易黑氏领着儿子们开荒种地,勉强维持肚子,可是何时才能实现老易家药铺子的梦呢。
一转眼,三年过去了,正是清明即至,天气转暖,万木复苏。
夜深了,母亲易黑氏劳累了一天睡着了,打着响亮的鼾声。老大易成章睡不着,叫醒了几个弟弟商量。
建章,老大易成章低声对二弟说,咱娘不容易,咱家的日子咱男子汉得撑起来。
易成章望着他们临时居住的齐村城门外城墙壕边的一孔弃窑,泥土墙经年烟熏火燎,黑洞洞的,几口人挤在一个大土坯炕上。易成章披着衣服,靠墙坐着。老二、老三、老四一溜儿趴在被窝里。
老二易安章听完大哥的话,也坐起来,大哥,我听你的。
老三老四不言传。
易成章说,我的意思咱有咱爸传下来的医书,我准备出去沿路采药看病到齐村以外的地方闯荡世事,老四建章跟我一起去。安章,你大,你和老三宪章陪咱娘在齐村种庄稼。
安章说,我劲大,念书不行,做庄稼没问题。
老四建章才四、五岁的光景,对大哥成章一直很崇拜,高兴地说,大哥,我跟你出门肯定逛美了。凭你的本事,咱在咸阳两寺渡码头吃喝都不掏钱,去其他的地方更没说的。
安章说,出门低三辈,哪能那么简单。大哥,你受累了。咱娘你放心,有我呢。再一点,给哪里去,你心里有数没有?
易成章说,我听说“秦岭山里无闲草”,秦岭又叫终南山,本地人叫南山。南山那边行医应该有发展空间。秦岭往西是甘肃,往南是四川,我都可以去闯荡的。
不行!我不同意。易黑氏只是假寐,听到这里坐起来,娃呀,你爸把你们交给我,我就是挣死也要把你们四个抚养成人,咱娘们五个说啥也不能分开。
易成章说,妈,你听儿说,咱们在齐村靠种庄稼,一辈子都不可能开成药铺子过上好日子。我出去闯荡就有希望,即使我一事无成,咱家还有二弟、三弟在家种庄稼,我也有退路么。
老二易安章说,妈,我大哥说得对着呢。
易黑氏说,不行。
易黑氏当时就哭开了。
妈,易成章说,我出门你尽管放心,有四弟和我做伴呢。
……
一夜没商量出个名堂。
半个月后的某日后半夜,易黑氏真的睡着了,易成章背着一包装有父亲药书的行李,和四弟易建章趴在脚底给寡母磕了三个响头,留下二弟、三弟在家务农,养活母亲,自己怀揣祖传中医绝技向夜色下辽阔的咸阳原下的世界义无反顾地走去。
可以肯定的是,当时撑死也就十七多岁的易成章肯定是个有主意的汉子。他和四、五岁的四弟易建章弟兄两个从黑夜中的齐村走出来时,夜幕好比一张巨大的锅底扣在咸阳原浩渺的夜空和大地上,前途渺茫,月亮爷孤独地悬在半空冷漠地注视着这个荒凉的世界。易成章的脚步在土路上高一脚浅一脚地挪动,路过周陵时,黑压压的松树林里突然窜出一只嗷嗷鸣叫的狼崽子。弟弟建章吓得得瑟着拉着成章的衣襟往后直躲。别说话,易成章捂住四弟的嘴低声说,手里抓紧布包袱,心里念着“铁头钢尾豆腐腰”这句关中地区千百年以来关于打狼的口诀,随时准备在饿狼攻击他们时向这个恶物的腰部打去。弟兄两个紧紧地偎依着站在路边,屏住呼吸。弟弟害怕,年龄并不太大的成章也恐惧得厉害,只是表面强作镇定。
幼小的易建章看见大哥易成章的脸当时被月亮刷成白色,白色大理石雕像似的庄严肃穆巍然不可侵犯。大哥是老四易建章的精神防线,既然大哥不怕,那么同样易家血脉流淌在血管的易建章自然就视死如归,大义凛然。
当时的易成章表面强撑着,其实心里忐忑得七上八下,只是他知道四弟出门靠自己,如果自己遇事先松筒子,那么四弟会更加溃不成军,他们的惊慌只会引起恶狼的注意,悲剧会不可避免地发生。母亲易黑氏慈祥的面容就魔影般的在易成章脑海中晃动。易成章不想刚出门就折身回去,好男人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死在母亲的热炕上算什么好汉。易成章闭上眼睛,狼崽子的脚步声就看不见了,只在他耳朵眼里回旋。
过了好久,四周只剩下原上的风轻柔地吹拂,远处不知谁家的鸡咕咕地鸣叫了几声又喑哑下去。易成章睁开眼睛,发现那只狼崽子早就不见踪影。四弟易建章两眼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易成章说,四呀,狼走了,没事了。
易成章口吻轻松,抓着包袱的手心的汗已经有些冰冷。
建章点点头。
咱走。成章说。
弟兄两个继续向咸阳原下奔去。
下原的路直走是县城。咸阳县城易成章一家从山西来的第一次途径过一次,满街道的商铺云集,药铺更是高手林立,这个时间下去,凭自己目前的光景只能给人当相公,挣得少,还得看财东家的眉高眼低。易成章心里只想着更大的秦岭山,给四弟说,咱要弄就开自己的铺子,到外地去碰运气。四弟建章说,我是大哥的跟班,你说咋弄就咋弄。两个人就从二道原陈老虎寨堡子外面的小路往西拐,到茂陵才向南,一路下原直行,走到咸阳西乡的两寺渡时被滔滔的渭河挡住去路。
那时的两寺渡村北城门外是一片土壕遗址改造成的有钱人的别墅,低洼处放满水修起了水塘,四周栽花植树,曲径拐来拐去,靠土崖的一面利用地势就地挖造成一排十余孔窑洞。时逢两寺渡远近闻名的十月一古会,院子里大门虚掩,易成章看见门楼子上当地秀才黑伯勋题写的“渭阳书院”四个字的门匾端端正正地挂在正中央。
大哥,我累了,咱在这里窝一觉再走。四弟建章说。
易成章想起在码头遇见的茶铺老汉,好像就是两寺渡的。对了,母亲易黑氏一提两寺渡为什么老揉眼睛?易成章望见弟弟建章羸弱的身子和疲惫的神情,点点头,弟兄两人就随便找了孔窑洞,住了下来。
翌日,日头明晃晃刺眼的时候,弟兄两人仍在酣梦中。唉呀,里面好像有人么。外面似乎有人在找东西,易成章赶紧收拾自己的包袱,门口就进来两个人。
你是……来人望着屋里的两个人有些迟疑,突然就惊叫着,这不是那天在渡口里碰见的小郎中么,你们在齐村过得怎么样啊?
易成章见对方正是茶铺老汉,也恭恭敬敬地站起来,叔,是我。这是我的四弟建章。
你们这是往哪里去呀?茶铺老汉问,易成章还没来得及回答,老汉又说,我堡子今日个过会呢,我跟我弟弟……
老汉拉过来同行的另一个年轻人,年龄比易成章大不了几岁。老汉说,就是他,在河里撑船摆渡,人叫他黑大个子——我们来这里想找个长竹竿做船篙用的。兄弟,这小伙人不大,瞧病的手艺好得很呢。
黑大个子就嘿嘿地笑,手很不自然地摸着脖根子。
吃了没,待我们找好东西,一起进村到我屋喝水吃饭,再去会上逛个子。十月会,从周朝就开始了,名气大得很呢。
易成章客气半天,老汉不行,硬是把他和四弟拉进村里。一路上,胭脂河西边是卖吃的、玩的,农具、衣服、生活所需也应有尽有。最有特点的是来自终南山里的拐枣,黑黑的颜色,怪怪的模样,拿一串轻轻一咬,甜甜的,易成章第一次见。还有木门呀、架子车呀、木锨呀什么的,靠墙一排排。在各种摊点的中间,也有卖狗皮膏药的,靠耍功夫吸引人的眼球,人气很旺。神秘一点的,是那些戴着黑石头眼镜、道袍仙风面前摆着白布上写“算命”黑字的摊点。易成章见茶铺老汉匆匆忙忙的样子就说,叔,我们自己先逛逛,今天确实有事,我们还得赶路呢,你先忙,好不好?茶铺老汉不情愿,黑大个子说,哥,我那边两岸来往人多,我得先走。茶铺老汉说,你先走,我陪陪客人。易成章硬把老汉也劝走,和弟弟建章蹲在算命摊点前。
算命吧?戴着黑石头眼镜的老者问。
嗯。易成章点点头。
八字测算呀?老者问,成章又点点头。老者问清易成章的生辰八字后,十个指头压来伸去嘴里嘀嘀咕咕,又让易成章跪下,递给他一个装满竹签的竹筒。你心里念叨自己的事,手里不停摇,掉下来的,就是你的签。
我想问的是……易成章说了半截,被黑石头眼镜打断,不要说出来。说出来,你的心事见了日头、进了我的耳朵就不灵了。
易成章就按要求摇着竹筒。哗,三个竹签掉出来,一个平躺着,一个半躺着,一个只掉出三分之一。
是这个,我看看,黑石头眼镜拾起那平躺着的竹签,嘿呀,小伙子,贵人呀,你这是第一笺飞龙变化么,好卦!
是么?易成章心里念叨着自己早日靠采药手艺办成属于自己的药铺子,听见算命先生的话,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看,给你。黑石头眼镜从一沓纸条里抽出一张写满密密麻麻文字的纸条递给易成章。一看你就识文断字,自己好好看。
易成章见上面写着“飞龙变化喜逢时,次日升腾果遂期。谋望求财多吉庆,求官进位更无疑”。
多少钱?易成章惴惴地问。
你这是最好的签,没有价关,有多少给多少。
易成章感觉头顶的日头热辣辣的,却不似他们娘们五个初来咸阳城时的刁难,反而温暖得令人眼热。
我身上就这么多,易成章掏出全部的家当二十个麻钱塞给黑石头眼镜,以后,要是老易家的事成了,我还要报答。
弟兄俩高高兴兴地在会上逛了一天,日头快捱山时,走到了南门外的渡口。
两寺渡是咸阳第一渡口,过渭河东行是长安、蓝田,直行是户县周至和秦岭山脉,西行则是兴平、扶风和甘肃新疆那边。易成章弟兄俩下了坡,到船头时,才发觉身上没有钱。
大哥,我肚子饿得很。四弟建章说。
你肚子饿,咱没钱。要坐船,也没钱。易成章说。
我……四弟易建章眼泪汪汪。
嘿,那不是那个谁么。船老大在船舱里看见易成章,赤着脚跳下来,一路跑过来,得是坐船呀,上嘛。
易成章见船老大正是早上在渭阳书院见过的黑大个子,为难地踌躇道,大哥,我把钱花光了……
花光了就花光了,坐船不要钱。黑大个子说,我哥说来,你小伙有本事,看好了我哥的老腰病。对了,你到我哥家去来没,吃了没有?
吃了。易成章说。
不对吧,黑大个子看见老四易建章红红的眼睛,肯定没吃,看把娃饿的。
不由分说把两人拉进船舱,送给他们一人一个馒头。
渭河很温柔,夕阳的余晖把河面修饰得金妆银裹,让前途未卜的易成章心中再次充满了温暖。
在南岸下船时,易成章说,大哥,上次承蒙贵兄搭救我们一家五口,这次您又出手,两寺渡人的恩情我易家人没齿不忘。
说啥呢,碎碎的事呀。黑大个子嘿嘿调转船头,准备折回去。
大哥,请给尊兄捎个口信,咱们后会有期。易成章取出包袱里的纸笔,飞速写好欠条,递给黑大个子,这是我的字据,请相信我的话。
黑大个子再次谦让,被易成章坚决的表情和神情感动,只好按他的要求做了。易成章这才带着四弟建章走向渭河南岸辽阔浩渺的沙滩。他们一边采药,一边给人看病,两年多时间来到甘肃成县黄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