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成章在黄渚再次收到家书,写回信时还是没有定下回去的决心,只照例说自己和四弟什么都好,让母亲不要操心。但紧接着又收到家书时他快要崩溃了。定亲的事他可以拒绝,肉体的欲望毕竟可以克制。但嫡亲的二弟安章少亡,却无论如何令这个威武的汉子许久无法忍受丧亲的痛楚。手足之情,血脉相亲。二弟去后,遥远的原上留下寡母和年幼的三弟宪章,他们怎么过啊?
易成章一边跟四弟浇注酒壶,一边热泪长流。
大哥,你咋了?四弟易建章在炉子旁拉着风箱,火苗儿扑闪扑闪映红他稚嫩的脸盘,他不解地望着老大成章。
没有啥,哥热得流汗呢。易成章拿起脖子上的破毛巾揩着脸上的汗,顺便擦净眼角的泪,不让弟弟看见自己的软弱。
那你为啥不带我回原上?建章问。
两担棉花,咱娘没有,我也没有攒够。成章答。
那我二哥掉井淹死,我做梦都梦见他可怜,你就心再硬也得回去么,还有咱娘和三哥呢。建章撅着嘴,拉风箱的节奏就变快,啪啪啪啪似电闪雷击。
让我说啥呢,傻弟!易成章用钳子夹出盛着汤水的碗往酒壶里罐。模具内部周边的沙子冷冷的松松的软软的,在沸腾的锡水冲击下烫烫的胀胀的饱饱的。娘指望咱在这边翻身。咱一事无成只够糊口,空手回去顶个啥用?听哥的话,咬牙挺,我就不信感动不了苍天!
日子一天天过,树上的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
转运的机会终于来临。
过了不久,黄渚的茨坝发生了瘟疫,当地人称虎列拉病。矿主袁老爷风生水起的日子几乎一夜间面目皆非,几百号矿工上吐下泻,一两个钟头后,就死了一大半人。矿道里有,矿口有,运矿的料场更是尸横遍野。袁老爷托人到黄渚下街、上街、成县街道甚至天水城找医生,来的医生看了一圈都是摇摇头回去,日进斗金的金矿被迫停工。
袁老爷坐着轿子又出了矿山准备跑更远的西安城寻访名医。
袁老爷,要酒壶不?易建章见袁老爷的轿子过来,老远喊。
袁老爷掀开轿帘嚷,要啥酒壶?我矿上的人快死光啦,急着去西安城找好医生去呀。
易成章听见,也忙上前问,袁老爷,啥事这么急的?
袁老爷见他一身粗重打扮,不愿意费口舌虚掷光阴,只催轿子快走。
易成章说,何必去西安城,小的祖上就是采药的,不瞒您说,我弟兄俩就来自西安城以西的咸阳原上,铸酒壶只是权宜之计,诊病开方才是正事。
袁老爷不信,还是准备走。
我大哥说的是真的。
老四易建章初生牛犊不怕虎,跨开双腿伸开双臂挡在轿夫面前,白太阳耀在他的红脸蛋上,竟羞惭地泛上红晕,放射出好久不见的温暖来了。
碎怂,避远!轿夫举起手训斥建章。
易成章不明白少不晓事的四弟哪来的勇气,忙上去护住建章,袁老爷,小弟所言不假,我们易家赴陕前我父易先生在山西龙门县身怀绝技,行医四方。我作为长房,怀揣祖传医书,一个处方一块银元千真万确。再说,易成章见袁老爷仍半信半疑,继续镇定自若地说,瘟疫似火无情,等您真从几百里之外的西安城搬来名医,哪怕是中国第一名医,远水解不了近渴,恐怕人都死光了。
是真的吗?袁老爷问。
千真万确。易成章重重地点头,并跑进屋子抱出一卷药书给袁老爷看,我们平日浇铸酒壶,但也操着老本行,看了不少病呢。
袁老爷翻出一本药书,但他不懂岐黄之术,对易成章说,你说说看。
易成章接过书,准确地翻到指定页码后说,瘟疫,是感受疫病之气,造成流行的急性传染病的总称。临床以初起壮热,头身疼痛,或伴见烦躁,腹痛泄泻为其主要特征,甚则剧烈头痛,喷射性呕吐,惊厥、昏迷。
袁老爷有些着急,我不听这些,你说怎么治!
易成章读着书说,连须葱白六根,粳米适量,将葱白洗净切碎,用粳米煮粥,煮沸后加入葱白,煮成稀粥,入醋少许,热食取汗——主治瘟疫初起。
易建章骄傲地说,怎么样?这是我爷爷在山西搜集的药方,多着呢。
易成章给弟弟使个眼色继续读道,大蒜六十克,大蒜去皮捣烂如泥,开水冲服,主治瘟疫初起,头痛壮热,脉洪大。生姜汁五十毫升、黄砂糖适量,将上药混合,用开水冲入,调匀趁热急服,服药后令患者盖被而卧,汗出而愈。
袁老爷说,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慢待了。但这些药效果到底咋样,我还是心里没底。
易成章说,愿立军令状。
袁老爷把心一横,好吧,我这是病急乱投医,就信你一回,有何条件?
易成章说,大医慈悲,我易家从不乘人之危。我瞧好病控制住瘟疫,只要您给我一间房子做诊室,再加两担棉花。
袁老爷道,好说。我事成后再出十两黄金,让人刻上你铺子的堂号,请告诉名讳吧。
易成章,我弟兄俩从咸阳原上至成县西山,两人为“天”,再续以“锡”字,意为易氏淘金,就叫“天锡堂”吧。
袁老爷当场下了轿,让易成章兄弟俩坐上,自己跟在后边噗踏噗踏地跑。
沿途,满山遍野的庄稼无人管理,草比禾苗高。大灾过后,必有荒年。易成章心里掠过一句老话。一路马不停蹄赶到矿里,望闻问切,开好处方,让袁老爷派人照方抓药,配好特效药粉,散发到剩下的几十号奄奄一息的矿工手里。又是一夜之间,人们喝过此药后纷纷起死回生,连袁老爷不慎染病停床一日的管家也起死回生,生龙活虎,恍如隔世。
一时间,易成章兄弟的高超医术迅速传遍黄渚四十八村,成了华佗下凡的传奇人物。
袁老爷兑现承诺,让出茨坝临街的一间屋子,亲自送来棉花和报酬,并赠送易成章两兄弟“天锡堂”金印一把。
天黑了,易成章和四弟建章两年多第一次住进不漏雨的屋子的热炕上,把玩着金印夜不成寐。
炕边,两捆棉花小山似的见证着易氏兄弟收获的第一桶金。
大哥,你的媳妇能娶了。建章兴奋地托着腮帮。
四弟,好事还在后头呢。成章摩挲着那捆梦幻一般美妙的棉花,柔软,饱满,温暖,体贴,多年来餐风饮露的诸多艰辛顷刻间烟消云散一去不返。
大哥,咱今晚就给原上写信吧?建章也把脸偎依在棉花捆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方后来易家人传了一百多年的金印。白的棉花,黄的印章,一软一硬一轻一重皆人间五味杂陈非一言可述。
不。易成章重重地摇摇头。
为啥?易建章大惑不解地问。
咱先不给原上写信。易成章让建章拿出砚台、笔和墨汁,自己搬过来案板,翻了个过儿,稳稳地写下三个斗大的字,天锡堂。
大哥,你这是干啥?易建章问。
睡觉!易成章大吼一声,用被子蒙了头,很快就鼾声如雷。
次日天不明,建章就被叫醒,弟兄俩把天锡堂的木匾挂在铺子门楣,然后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并洒了清水。
这一景象很快引来一街两行的行人观瞻驻足。
白天当招牌,黑夜做饭用,咱爹咱娘做梦都想的药铺在黄渚成了现实。四弟,我高兴哇。
易成章言毕,两泪如注。
易建章这才明白。
大哥,现在该给原上回信了吧?易建章劝兄长。
不,咱回原上一趟,咱老易家在西山把事弄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