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儿子易成章和老四建章不辞而别后,留在齐村的易黑氏和两个儿子的日子就苦得多了。
十四岁的老二易安章看着母亲每天的愁容,不声不响扛起了家庭的重担。
除夕刚过,齐村的家家户户院门外红红的鞭炮纸撒了一地。易黑氏一家三口还住在城壕边的窑洞里,一直牵挂着离家两年的老大、老四安危,只是听回来的熟人说他们在甘肃黄渚那边,后来两人也回了信说一切都好,但真情如何多少让人忧心忡忡。尽管靠纺线谋生的易黑氏生计紧张,还是掏出为数不多的铜板让老二安章、老三宪章到铺子买了串鞭炮,初一凌晨后放了,欲煞退穷魔,迎来又一年的好光景。
四点的时候,两个儿子睡得正香,易黑氏蹑手蹑脚地起来,披着外衣开始纺线,纺车的吱叮声不紧不慢地在炕头响过。她不忍心打扰孩子,想让他们多睡一会儿。
半晌午的时分,易安章才起来,看见母亲低头忙碌心里很不是滋味,就带着弟弟提着木桶,扛着扁担去齐村西头的井园子打水,直到离开屋子几百米远,易安章的耳朵里仍回响着母亲的纺线声。
春寒料峭,太阳还未绽红,煞白贫血似的脸盘悬在枣树梢上面,树还未来得及吐出绿叶,就那么光秃秃地跟白太阳互视无言。
一村的人似乎还沉睡在春困的美梦中,街上什么人也没有,唯有弟兄两人扑沓扑沓的脚步声和木桶竹担的碰击声刺耳响过。
扑通,易安章在铁挂钩上套好桶梁,辗轳把一转,一圈又一圈的麻井绳就在辘栌轴上松懈开来,木桶就不声不响地向几丈深的井底下降。咚的一声,木桶底撞上了井面,水面上一圈白水中的浑圆太阳被撞碎成苦干旋转的银片或鱼鳞,转眼间又死水波澜,木桶和井水同时陷入沉默和平静。
二哥,桶满了,快搅。老三易宪章看二哥安章半天没动静,在旁边催。易安章立在井台上握着槐树辗轳把儿不吱声,满心里都是对远离故土的大哥成章、四弟建章的牵挂和猜测。
唉,这易家的二小子咋了?快一点,我屋也急着用水浇花呢。又来了一个担水的人,是东头财东家的长工。
易安章还是不吱声,他满耳朵都是母亲两年多来每天到晚的纺线声,吱吱咛咛地让人心烦意乱。
村街枣树梢的白太阳还是那么贫血病人似的,几只黑老鸹嘎嘎地嘶鸣着煽动着黑白相间的翅膀,自上空飞过,几根羽毛晃晃悠悠自天而降,落入高深莫测黑洞洞的井道。井岸上又围了几个庄稼人等着打水,易安章还是没动静,眼角的泪白白地滑过脸颊,向井下滴去。
老三易宪章虽然才八、九岁,已是初懂人事。见二哥愣神,忙上前帮着二哥建章扳辘轳,一桶满满的水终于随着井绳的圈数增多,从深不可测的井底升了上来。安章卸下井绳挂钩,把桶吃力地提到地面。由于人小力弱,桶身倾斜了一下,水就溢出来,把干涸的土地弄湿。干泥皮似饥渴人的嘴,很快将水分吸干,又露出白花花的地皮与白太阳互相对视。
俩人回到家时,屋里母亲易黑氏的纺车声奇怪地鸦雀无声。
娃,易黑氏说,把水倒缸里了?
嗯。老二易安章点点头,易黑氏的眼红红的,几绺白发在额头随风飘动。
把水倒缸里了?易黑氏又问。
噢,我跟二哥一起倒的,咱厨房水缸满满的。
老三宪章大声回答,不解地望着二哥和娘。
娃呀,快上炕,看把我娃冻的。易黑氏先把老三宪章拉上炕。炕洞刚煨过,热烘烘的。棉絮被一盖,暖烘烘的舒坦。易黑氏还不放心,用手心暖着三儿子冰冰的光脚丫,满脸的慈爱。老二易安章依然站在炕边不吭声。易黑氏就瞪了他一眼,你个傻蛋,快上来暖暖。
娘,我不怕冷。易安章小声答,声音颤抖着,口腔里冒出白气。
不怕冷也上来,跟你弟弟一样。易黑氏说。
易安章拗不过娘,只好也村里女人似的挤进被窝,背靠光墙与母亲、弟弟相对而坐。
老二,你听娘说。易黑氏望着儿子表情庄重,你大哥今年十七岁了,该成家了,刚才媒人又来了,说的主还是天阁村的鲁门闺女。
易安章又嗯了一声。
易黑氏说,人家要两担棉花的彩礼,咱没有哇,可俺就喜欢鲁氏那妮子,大银盘脸大身条,是个过日子的好下家。
易安章不吱声。
易宪章说,娘说好就好,给他屋两担棉花不就结了?
易黑氏戳了三儿宪章额颅一指头,傻小子,咱屋这光景别说两担棉花,半担都没有。是这,易黑氏对二儿子安章说,你再写信给甘肃,让你大哥回来商量亲事。
易安章就做取出砚台、笔、纸写了封信,寄了出去。老大、老四去甘肃虽两年无回,但易黑氏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回来的。死马当活马医,再试试吧。信寄出后,又是几个月只有回音不见人影,易黑氏的纺车又开始天不明就吱吱咛咛地在炕头响起。
这俩碎崽娃,事干得怎样不要紧,你好坏回趟家啊?易黑氏经常正摇着纺车就停顿一下,想念在甘肃受苦的两个儿子。
怪啥人说出门三辈低,我娃在外头受活罪呢。易黑氏低叹道。
黎明前的月亮在黄渚关茨坝的庙顶上也同样转悠了一夜,易成章和四弟安章正发出轻微的鼾声。这边的易黑氏望着同一轮熬了一夜的月亮正长叹不止。
井台上,老二易安章独自一个去井园子担水。那一天是二月二龙抬头,奇怪的是半晌没有一个人再来担水,井岸上只有易安章一个人。
木桶咚的一声与井水相撞。
易安章望着十几丈深的井底发呆。
……
随着一声巨大的咚的爆响,十四岁的易安章把自己变成一个盛水的肉桶扔进井里。他似乎要弄清那口井为何这么大的欲望,为什么我一桶百桶千桶万桶地吸水,你总是不见底,如同那无穷无尽的苦难。井张着狼崽子般的嘴,毫不费劲地吸进去一条活生生的生命,井面的白水只短暂闪烁后又晃动着半死不活的白太阳,无红晕,无反应,无关爱,井岸上的辘轳轴上的麻绳已绽得只剩一圈,也半死不活地停滞不动。
当易黑氏听村人报信,与老三易宪章赶到井园子时,村里财东家的长工已下井捞上易安章的尸首,在没有光晕的白太阳下,易老二安章平静地瞪着双目里的白眼仁,那里面竟映出两颗不冷不热的白太阳。
我的天呀!我的爷呀!我的命呀!我的魂呀!易黑氏的哭声回荡在齐村的上空,那时的咸阳原也白太阳似的毫无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