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里的土豆已经飘出香味来了,暖暖盖上锅盖坐在我身边,依旧笑盈盈地讲着那些在我听来不可思议的往事,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淡然。
转眼间四个孩子都上学了,米粒儿学习最好,在班上总是前三名。但是暖暖预感的“坏事儿”终于来了——米粒儿上三年级这年,突然发低烧,拉肚子,断断续续拉了八个多月,从没出过远门的暖暖背着她走上了漫长的求医之路,哪个医院也查不出病因,只说是过激性肠道综合症,开了药回乡下诊所挂吊瓶。暖暖每天着篮子到河里去为米粒儿洗脏衣服,其他孩子也顾不上了。
这天,棒槌扛着木锨从打麦场回家,看见富康和大屋在墙角边用砖头架起一口小锅,咕噜噜倒进些豆油炒刚从鸡窝掏出的鸡蛋。听见棒槌的声音俩人拔腿就跑,锅歪倒将院里的麦草点燃了,情急之下,棒槌用木锨扬了很多土才将火压死,乌烟瘴气像日本鬼子刚扫荡过。棒槌端着木锨将大屋和富康追得满院跑,追到后一人拍了一木锨。俩孩子异口同声控诉暖暖,说她偏心眼,为伺候米粒儿,饭也顾不得给他们做了。说着,大屋就撩开衣服,露出肚皮:“不信你看,我都快饿成虾皮了!”富康也露出肚皮:“我也饿成虾皮了!”
这还了得?棒槌跑到屋里掀开锅盖,一只老鼠从里面蹿了出来,将他吓得坐到了地上。他呆坐半天,起身就朝门外跑。
暖暖正在河边捶洗着米粒儿弄脏的裤子,臭味儿熏得旁边的胖嫂受不了,只好掩住鼻子往上游挪了挪。草棵上、石头上到处都晾着米粒儿的衣裳。暖暖对胖嫂说起她娘家的爹已经瘫痪了,可是她得照顾米粒儿,不能把自己劈成两半儿,回去尽孝心……
正说着,棒槌从远处跑过来,脚踩到晾着的衣服上,气得顺手捡起来乱扔一气。暖暖忙站起来喊:“棒槌,你这是干啥?那是米粒儿的衣裳。”
棒槌跑过来,扯住暖暖就打:“米粒儿、米粒儿,你为了米粒儿,连自己的孩子都不顾了!你这个撇了肚子向脊梁的娘们儿!”暖暖边躲避着棒槌没头没脸的追打,边辩解着:“他们好歹没病没灾,米粒儿她是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啊。有啥法子,俺能扔了她不管吗?”棒槌的火更大了:“你还敢跟我犟嘴,你就是属啄木鸟的——嘴硬!日你爹的,看我不把你嘴巴打成兔子!我受够了,你还没受够吗?”暖暖听棒槌骂她爹,伤心得不能自抑:“你骂俺成,不能骂俺爹!他都瘫炕上了你还骂他,俺为了伺候米粒儿,没回家伺候俺爹一天啊……”
“棒槌,你除了扔鞋脱帽打老婆,还有别的本事吗?再说啦,暖暖照顾米粒儿,不是为了你们家吗?”胖嫂冲上来,将棒槌连敲带捶,好歹将他拉开了。暖暖嘴角流着血,一屁股坐到湿乎乎的石头上,伤心地大哭起来……
棒槌转身就跑,头也没回。
胖嫂边帮暖暖收拾着一地狼藉的衣服,边数落她:“叫你躲着他点儿你还不信,棒槌这头猪,地瓜剥了皮——啥玩意儿也不是,就是打老婆有门道!”暖暖擦擦泪,有气无力地说:“他也是心里苦,俺是他老婆,他不打俺打谁啊?”胖嫂仿佛吃东西被噎住了,半天才咬牙切齿地骂道:“看来你是打轻了!没见过你这么蠢的娘们儿!”说着,将怀中的衣服往暖暖头上一扔,端起盆扭着大屁股走远了!
治了八个多月,米粒儿的腹泻终于好转了。她惦记拉下的课程,又背起书包上学去了。四个孩子一溜儿排开走在通往学校的小道上,招来多少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可是谁知道背后暖暖的担心?米粒儿走几步路就累得气喘吁吁,腿每抬一步,都像迈过一个坎那样难。果然,米粒儿又出事了。上学路上,她突然浑身抽搐着,像机器人那样慢慢歪倒在地上!眼神呆滞,手指蜷曲,嘴角淌出稀薄的涎水……
米粒儿患了半身不遂!暖暖呆了:米粒儿才上三年级,咋会得半身不遂?这辈子不就废了吗?她爹是七十岁上才瘫痪的!而且,一个孩子咋会得这个病?医院的老大夫从眼镜框上方瞅着暖暖,说:“这位母亲,别激动,谁得病、得啥病也不是大夫说了算,我也没法回答你的问题!现在的蹊跷事多了去了,婴儿都有得高血压、心脏病的,你说与年龄有啥关系?你要不想让你孩子成废人,就得配合我治疗。”
“怎么办,能不治吗?”暖暖接过大夫开的单子,伸手去拽棒槌怀里的钱袋,棒槌将钱袋紧搂着,像搂着自己的命,不想交出来,那是他们积攒着盖大屋的钱。暖暖急了,她一急胆子就大了,愣是将钱袋一把夺了过来!
米粒儿这一病,岂止盖大屋没指望了,连借的钱也花光了,快过年了,只好先出院回家来。下了客车,暖暖背着米粒儿走在小道上,天飘起了小雪,几朵雪花落上,暖暖的头发就白了。米粒儿像个蜗牛壳儿贴在她脊背上,好像与她的生命融为了一体,这一生,走到哪里,暖暖都得背着她了,不是负担,不是累赘,而是她无法割舍的一部分,米粒儿的疼痛就是她的,米粒儿的命就是她的命。爱笑的暖暖很少哭,但这时,在风卷雪飘中,她的泪水无声无息地落下来。天很冷,冷得叫人几乎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了。
一双枯瘦的小手伸过来,替她擦着泪。冻得像冰一样的小手,抚摸着她冰一样的脸,像火焰一样炽烈,它暖了她的泪,也暖了她的心。暖暖失声痛哭了……
腊月二十五,暖暖家的窗玻璃上已经贴上了大红的剪纸。她吩咐大屋和富康用铲子刮门上的旧春联,自己和红果在炕上用糨糊粘那种手工布花,粘一朵可以赚五分钱。她们这样忙活几天,也挣不了米粒儿一天的吊瓶钱。米粒儿盖着被子躺在炕头的阳光里,脸苍白得能看清淡蓝的毛细血管。治了两个月,她依然不能走路。从屋顶漏下些沙土残雪,迷了米粒儿的眼,暖暖忙替她扑打着。
红果抱怨说:“妈,再这样下去咱这屋就要倒了,天天说盖大屋盖大屋,大屋都长这么大的人了,屋还没盖起来。”
暖暖乐呵呵地说:“咱攒的钱,不是给米粒儿治病了嘛!屋破点儿没事,只要能住就成,你爸去城里回来就找人补。人若要平安,多受饥和寒嘛!”
棒槌正在往门口搬运白菜、萝卜,准备到城里去卖。红果朝他喊:“爸,你卖了钱,我想要一件大红的羽绒服。”大屋一听,忙跟着喊:“我想要一个滑板车,轱辘会发光的那种。”富康也忙跟上:“我也要那种。”富康啥事也要和大屋看齐。棒槌牢骚满腹:“兔崽子们,要的还不少。我养不了你们了,我还不如到乡养老院做五保户去——弓着腰缩着脖,光吃粮食不干活,多享福!”
暖暖剜了红果一指头:“这妮子不带头要东西,大屋和富康是不敢开口要的。孩子多了,就会攀伴儿。”红果赌气地噘起嘴巴,朝米粒儿斜了一眼。暖暖知道孩子们虽然嘴上不说,都对米粒儿有气呢。因为她的病,夺去了另外三个孩子本该有的乐趣!但是有啥法子呢,他们要的东西可有可无,米粒儿的病却迫在眉睫。
暖暖跟孩子们商议说:“你们要的东西都太贵了,明年再买吧!”大屋说:“不行!今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富康接上:“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屋内的暖暖和屋外的棒槌忍不住都发出了笑声,暖暖说:“你们真能!能合伙对付爸妈了!欺负俺们没文化……明年吧,明年一定买!”红果低声说:“你们说话不算话,光明年明年的说了几回了!”暖暖有些羞愧,觉得对不住孩子们:“钱不凑手,今年就先给米粒儿买点儿东西吧——米粒儿,你想要点儿啥,告诉大妈,别不好意思说。”
米粒儿懂事地摇了摇头。于是,善解人意的红果说她不要大红羽绒服了,给米粒儿吧!大屋说滑板车我也不要了,给富康吧!富康可怜兮兮地说:“我……我也不要了,大妈,就给我买一挂鞭炮,行吧?”
那天傍晚,暖暖和孩子们在村口等待进城的棒槌回来。大屋和富康兴奋地跳来蹦去,只有红果微笑不语。一辆奔驰在他们身边停下了,棒槌神气地从车上下来,身价百倍的样子。原来他碰上了在城里做建筑公司包工头的二能人拐拐,搭了个便车。一身名牌的拐拐从车上下来,向暖暖伸出手。他两条短腿撑着大肚子,像只怀孕了的麻雀。暖暖想起自己洞房花烛夜时,那只伸向她胸前的带夜光表的手,不由面红耳赤。二能人却没事似的握住暖暖的手不放了:“啥二能人?一村里住着,还是叫小名好——拐拐,拐拐!嫂子,你还认得俺吗?”
说着,他打量着几个高低不同的孩子,赞叹说:“嗬!大嫂真能生啊,真好福气!”他的眼睛落到红果身上,顿时迸出了火星子:“这个怪俊的丫头是?”棒槌忙上前,殷勤地介绍一番。二能人抽着烟,夸赞不已:“嗯,长得真像只红苹果,水灵呢!没想到你粗手笨脚的个棒槌,还能造出这样的精华来。闺女多大啦?”
“虚岁十六了!”
“在哪里上学啊?”
大屋抢答:“在镇上念中学呢!”
二能人连连表示遗憾,说:“咋让这么好的孩子在镇上上学,不到城里一中呢?去了那里,考大学就是手里攥着的事儿啦!”棒槌讪讪地笑着说:“嗨嗨,咱哪有那个条件哩!”二能人一思忖,说:“这样吧,你们要是信得过我,我就把孩子安排到城里一中去上,咋样?”棒槌和暖暖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二能人说:“我也是有条件的,如果你们愿意,我就将红果收了做个干女儿。我那儿子刚好和红果同岁,日后就让红果做我儿媳得了,你们看如何?哈哈……”棒槌对二能人有些戒备,并不想认这门亲,他狡谲地笑一下,支支吾吾地说:“你现在是大款,俺哪敢高攀哩!”
二能人把眼一瞪:“乡里乡亲的,你说这话就见外了!好歹我也是个老板,这点儿事对我来说,小菜一碟。况且我今日出点儿力,既拾了个女儿,将来又得个儿媳,一举两得,哈哈,值!”说着,他掀开车后盖取出棒槌买的东西,鞭炮让眼明手快的大屋和富康抢去了,还有一个纸盒,一件大红羽绒服。二能人将羽绒服递给红果,红果摇了摇头:“这不是给我买的,是给米粒儿买的!”
二能人很奇怪:“为何不给你买呢?”
红果低下头:“俺家没那么多钱!”
二能人气得将脚一跺:“嗨,一件羽绒服值多少钱呢,赶明儿我给你买件送过去!”说着,他胡乱将手摆了两下就坐上车跑远了,撇下一家人面面相觑,不知是福还是祸。
二能人还真是说到做到,第二天傍晚他就冒雪抱着一件大红羽绒服进门了。暖暖和红果正用笤帚扫着灶台上的雪,屋顶已经千疮百孔,漏的雪足有一脸盆了。米粒儿已经从炕这头挪到炕那头,原先的地方铺着一张报纸,上面落满了雪花。一个雪团落进二能人脖子里,扎得他一激灵,龇牙咧嘴地用手扑打着。棒槌忙拿个笤帚给他打扫。二能人大张旗鼓地喊着:“都啥年代了,你们还住这样的狗屋子!看看,外面大下,屋里小下!红果,不用扫了,赶明儿我把你们这房子推倒,盖大的!咱就是干这行的,一挥手的事儿!过来,先把羽绒服穿穿看,好歹干爹的一点儿心意!”
红果征询地看了看暖暖,羞羞答答地走过去,二能人用他那双粪耙似的大手给红果将羽绒服穿上,满面红光地打量着:“你看,人是衣裳马是鞍,一点儿不差。红果穿上这个,明星大腕赶不上!”红果说声谢谢叔叔,二能人不乐意了:“事到如今,还叫叔叔吗?”把胸脯一拍:“我已经说了,只要红果做我干女儿,日后那也就是我儿媳妇啦!明年春天,我包你们把大屋盖起来。棒槌呢,我先给买上辆农用车,拉个货做个小买卖啥的——你们说,咋样?”
棒槌一听大屋、农用车,眼珠子像被一根火柴嗖地点亮了;暖暖却在盘算着,她不贪恋二能人的其他,只要他能帮着给米粒儿治好病就成了。棒槌压抑着心里的激动,说话有些磕巴起来:“兄、兄弟,买个农用车,盖个大屋,得好几万块呢!”
二能人将瓜子皮随便一吐,不屑地说:“嗨,几万块钱那也算钱?如今咱最不缺的就是这个了!干咱建筑这一行,钱就像树叶子似的往下刮,一边用耙搂,一边用麻袋装都来不及呢!对我拐拐来说,钱就是当柴火烧,也要烧上几天几夜哩!”说得棒槌激动得喘气都困难了。
二能人见无人答话,便擅自一锤定音:“那咱就说定了!自今日起,红果就是我闺女了,我包着把她弄到城里去上学,周末呢,顺便将她捎回家。这大屋,到明年春暖花开时定准给你们盖上!我若说话不算数,我就是南河里的王八!”
正在写作业的大屋和富康闻听乐得蹦了起来:“噢,盖大屋喽,咱也要住大屋喽!”暖暖这时却坚决地说:“不!他叔,大屋不用你盖,让棒槌修补一下先住着就成了,你要是有心和俺成亲戚,就帮俺米粒儿治好病!”棒槌恨得咬牙切齿,二能人却应承不迭:“成,成!孩子不就是个半身不遂吗,我娘就是这个病,能花几个钱?咱拐拐如今最不缺的就是钱了!”边说,边将热辣辣的目光向红果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