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在锅台边用铲子翻炒土豆,我笨拙地拉着风箱,柴火的烟呛得我不时咳嗽着。这情景跟童年时代何其相似:每当母亲回姥姥家时,我和暖暖就这样搭伙做饭,搞得满屋子乌烟瘴气。近二十年未见,我们却毫无陌生的感觉,也没有时空的跨度感,仿佛用一天时间赶了个集,第二天又见面了。
对我的衣着打扮和身份地位的变化,暖暖也未表现出丝毫惊叹,我有些失落。其实每个人在外奋斗,无非是为了得到故乡的一声承认。一个人如果混了半生仍未令人另眼相看,那他就太失败了。但随即我就明白了:也许暖暖早认定我将来会这样的,无论我好到什么程度,她都觉得理所当然。
城里都用上燃气管道了,暖暖还用这古老的风箱,我真是怀疑,这是哪朝哪代的事情,莫不是这里被时代遗忘了?
暖暖却心满意足,不怨不怒。她说乡下早用上煤气了,就俺家落后,这些年净攒着钱想盖大屋了,连俺儿子的名字都叫大屋,谁承想米粒儿这一病,盖大屋的事儿又没影儿了!说着那么无奈的事儿,她还是笑眯眯的,没办法,她是个自来笑,一说话就露出俩酒窝儿。笑与哭,在她脸上有时难分难辨。她对痛苦的感知很麻木,无论多苦的事儿,都被这个傻乎乎的人化成了笑声。
我这才知道那个得艾滋病的孩子叫米粒儿。米粒儿,多么渺小的名字。我问暖暖,你们不是让弟媳妇给撵到瓜棚里住了吗,咋又搬回来了?她说他们后来跑运输赚了钱,挑了个好地角盖了大房子,这破房子没用了,就又让我们搬回来了。我忍不住笑骂:“看你这点儿出息!让人家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你还有点儿自尊没有?”
暖暖嘿嘿地笑,她说:“小叔两口子如今都不在了,曾有人劝她搬到他们的大屋去住,被她拒绝了:那是人家的房子,不是俺的。俺替他们拉扯这俩孩子,不图别的,俺也不想给外人落下话柄!”
我觉得暖暖活得比做姑娘时明白多了,遭遇会使人成长。大屋和富康在门框边探头探脑,吃着我带来的香蕉,我一抬头他们就忙缩回去,看样子有些怕我。大屋是暖暖的儿子,富康是米粒儿的弟弟。暖暖的大女儿红果在城里读中学,没回。一家四个孩子,够热闹,并不像我原先想象的那么悲苦。
“米粒儿和富康——那俩孩子的爹妈,到底咋死的?”我终于小心地提出纠缠的疑问,虽然有窥探别人隐私之嫌,但这并非出于职业习惯,而是真实的关心。暖暖的回答淡定得出乎我的意料,她说:“都是蹊跷的急性病,先后隔了不到一年,钱花了不少,却都没查出是啥病。先是我弟媳,她天天拉肚子,发低烧,吃啥拉啥,打针吃药都不管事,死时瘦得比饿鬼还吓人……一年坟还没上,我小叔也得了同样的怪病,高烧不退,稀里糊涂死在医院里。昨晚还梦见他了,像活着时那样,摸起根棍子追着就打我,把我吓醒了!”
“他们两口子那么对待你,你还替他们拉扯孩子,你就不恨他们吗?”
暖暖宽厚地说:“咳,恨活人,哪有恨死人的?再说啦,孩子有啥罪?”
“那你婆婆呢?她怎么不替你照管一下孩子?”
“唉,也死啦!老太太偏心,心疼小儿子,她儿子一蹬腿,她也躺倒了,不吃不喝的光是哭,没多久也走了。你说俺们家做了啥孽,一年多的光景,林地里就添了三口新坟!”
不知是烟呛了眼,还是心里的苦水往外漾,暖暖终于落泪了。那些旧事,就随着烟雾生动地在我眼前浮动起来——
小叔两口子死后,撇下两个孩子。暖暖想将他们接到家里来,棒槌死活不同意。因为光自己的两个孩子,就已经累得眼里淌鼻涕了,况且——棒槌很小心眼儿,他和弟弟不是一个爹,这点他一直分得很清楚。他骂暖暖没记性,忘了人家两口子是咋欺负你的了?薄荷把你头上薅下来的那绺子头发,你不是还留着吗?咋就好了疮疤忘了疼?暖暖被他骂得犹豫起来,但有天夜里下大雨,暖暖看到已经睡去的红果和大屋头相抵,手相握,那副手足情深的画面,让她记挂起那两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就抓起那把破伞,在棒槌的骂声中不管不顾地冲进了风雨中。
电闪雷鸣中,小叔和薄荷留下的那几间空荡荡的大屋里,米粒儿和弟弟富康正相拥蜷缩在炕头上,吓得瑟瑟发抖。他们的胳膊上都戴着孝,一个六七岁,一个四五岁。墙上,爹妈的照片正望着他们。富康一个劲儿地问:“那霹雳不会钻进来将我俩劈了吧?”米粒儿说:“不会,咱又没干过坏事!”富康就嗫嚅着说:“我偷过大屋的一只瓷球!”
暖暖攥着那把被风雨折断了几根铁丝的伞闯进来,把富康吓得连连尖叫有鬼,暖暖听了心酸,用旧雨披将俩孩子一蒙,拉起就走,却遭到了米粒儿的激烈反抗,米粒儿又哭又叫,又撕又咬,说暖暖跟他爸妈有仇,是想带他俩回去虐待,完了再卖给人贩子,还要抢他爹妈留下的财产……屁大的孩子,也不知哪来的心眼儿,那刻薄样跟她妈薄荷一模一样。暖暖差点儿气疯了,她不愿跟孩子费口舌,也不信那个邪,她想我扒出自己的心,还换不来你们的心吗?于是一手拉起一个,不由分说拽着就走!
令暖暖措手不及的是,她把俩孩子接回家,麻烦就接二连三来了。首先是她的小姑子——棒槌同母异父的妹妹穗子前来闹事。
那天,四个孩子正坐在桌前吃饭,门外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哭闹声,孩子们都放下饭碗,趴到窗台上往外瞅,见穗子正叉着腰叫骂:“你们偷偷摸摸地将我侄儿侄女领来,是啥意思?啊,你俩跟谁商议了?你们这俩做哥嫂的给我说说,你们这么做,对得起良心吗?”——好像她哥嫂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暖暖和棒槌出来解释,穗子根本就不听,一个劲地吵:“俩孩子就这么成了你家的人口了,啊?别忘了我是他们亲姑,她们姓夏,不姓崔!你们有事不跟我商议,就是瞧不起我这个做姑姑的!”暖暖争辩说:“就算俺错了,俺图个啥——还不是看孩子可怜,还不是为你们夏家拉扯人口吗?”
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看热闹,棒槌妹越发亢奋:“啧啧啧,嘴唇厚得跟棉裤腰似的,说得还真好听!吃了竹子拉筛子——你就编吧!不过谁信啊,说穿了,什么替我家拉扯人口,不过是想独吞我哥留下的财产呗!”
棒槌怕围观的人误会,急了:“妹妹你可不能昧着良心说话,二弟除了那三间空荡荡的大屋,哪里还有啥财产?他们两口子治病时还拉下一屁股债,二弟垒坟的砖钱还是我出的呢!”暖暖也说:“是啊,你可不能蜷着舌头说话,不信你就去看看,你哥家我连个笤帚疙瘩都没拿!”
穗子撇着嘴冷笑:“哼哼,今天没拿不等于明天不拿。”棒槌想解释又解释不清,不由气急败坏:“怕俺贪了二弟的家产,你将俩孩子领你家去啊!”人群中有人附和:“是啊,你是他们亲姑,领去养也是理所应当!”穗子有点儿下不来台,显然她并不想领养这俩孩子。这时,米粒儿拉着弟弟从家里跑出来,哭着扑向穗子:“姑姑,亲姑姑,你领我们走啊!我们现在是孤儿了,没人管了。大妈忌恨我爸妈,想害我们,她今天到街上买耗子药了,我看见的,她想药死我们!”富康看看姐姐的脸色,也胆怯地附和着:“大妈还、还把菜都舀到哥哥姐姐碗里,只给我们猫食那么一点儿!”
棒槌妹搂过侄儿侄女,一屁股坐到地上用手捶着地嚎啕大哭起来:“我那可怜的侄儿侄女,可怜的哥哥嫂子啊……”哭得鼻涕直拖到地上,粉条子似的。棒槌满肚子气无处撒,回身抓过暖暖就打,嫌她多管闲事,招灾惹祸!
暖暖想不通,她一片好心,为何就不得好报呢?摁下葫芦瓢起来,还有数不清的麻烦在等着呢——
这天,暖暖放羊回来,远远地听到门口一片吵闹声,心就狂跳起来。她看到一伙人吵吵嚷嚷地从她家里抬出一些家具,连那张破饭桌也不嫌,都装在一辆半新不旧的农用车上。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正大张旗鼓地张罗着,好像抬的是自家东西,吆吆喝喝底气十足:“看看还有啥值钱的都抬出来,伙计们,不用客气啊,拉回去我请你们下馆子!”
几个人抬着暖暖家最值钱的大衣橱跨出了门槛,棒槌嗷嗷叫着阻止不成,情急之下就趴到了橱上。汉子们累得龇牙咧嘴,东倒西歪,周围看热闹的人发出哄笑声。看见棒槌的熊样儿,暖暖气不打一处来,她丢下那几只脏兮兮的羊跑过来,将棒槌往下拽,棒槌死活不下来:“他们想抬走咱家的衣橱,那就连我一块儿抬走!”
络腮胡子听了哈哈大笑:“棒槌,看你这点儿出息,好歹你还是个爷们儿呢!”
暖暖转向汉子,愤怒地问他凭啥抬东西?汉子理直气壮:“凭啥?凭你小叔子治病欠下我的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妹子,这你不懂吗?”
暖暖火了:“谁欠你钱你问谁要去,来抬俺家的东西算啥事?”
汉子笑嘻嘻地说:“妹子,这话你就说得差了!你小叔两口子人都没了,我总不能到阎王殿去讨要吧?俗话说人死账不能烂,他们人没了不还有孩子吗?孩子是爹妈的财产继承人,你们既然收养了他们,说明他们的财产已经由你们支配了,你们有替他们还债的义务。大伙儿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有的认为没钱就抬东西,天经地义;有的认为既然孩子是财产继承人,那问孩子要去!汉子听了嗤之以鼻:“废话,孩子胎毛还没褪净,我能难为孩子吗?我大咋呼可是个仗义的人!”有人说:“那你就等孩子长大了再要呗!你现在来抬人家的东西,还叫人过日子不?”汉子说:“哧!等这俩孩子长大成人,我恐怕老得屎都拉不出来了!我今日不掀他们的饭锅,已经给足他们面子啦!”
暖暖抓住汉子的衣裳,让他把东西放下,否则就跟他到县里打官司。汉子也不示弱,从口袋里摸出张纸条来抖着:“俺有你小叔夏二槐写的欠条,这就是证据,走到哪里都不怕!现在法院打官司讲究个证据,你不懂吧,妹子?”
棒槌从衣橱上滑下来,要和汉子拼命,人们有的拉,有的劝,有的煽风点火,乱成一锅粥。这时,胖嫂抱着米粒儿急匆匆跑过来,边跑边直着嗓子喊:“别打啦,米粒儿掉地瓜窖里摔断腿了!”米粒儿的腿在胖嫂的怀里悠荡着,像没有了骨头。红果、大屋、富康哭哭啼啼跟在后面。
棒槌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自打这俩孩子进门,就没消停过,这不是要命吗?暖暖跑上前想问个究竟,胖嫂哭咧咧地说:“唉,你还顾得问啊,先送医院再说吧!”
暖暖将米粒儿接过来,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她对汉子厉声喝道:“赶紧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送俺孩子去医院!东西回头你全拉走,先救俺孩子!”
汉子张了张嘴巴,突然明白过来,回身对正装车的伙计们说:“快,赶紧地,卸车,卸车!”见他们在犹豫,汉子火了:“再啰嗦我扇你个混账玩意儿!东西要紧还是孩子要紧?”
众人一哄而上,卸车!看热闹的人让出一条道来,让暖暖抱着孩子上车,汉子风风火火地将车发动,一溜烟开走了。撇下棒槌如获至宝地扑在卸下的东西上,呜呜哭起来。
一路上,暖暖将米粒儿紧搂在怀里,生怕她这条小命像鸟儿一样飞走了。这孩子也真够能忍的,疼得头发被汗湿得一绺一绺的,愣是没吭一声,到医院时掰开嘴才发现,她疼得咬掉了腮上一块肉,满嘴都是血呀……幸亏有那辆农用车在,救得及时,米粒儿的腿才没有落下残疾,只是走路时有点儿颠,不细看看不出来。事后才知道,米粒儿是到地窖里拿地瓜吃不小心摔的,而拿地瓜吃的原因,是怕暖暖给他姐弟俩吃耗子药!
奇怪的是从医院回来后,米粒儿像变了个人,少言寡语,温驯乖巧得像只猫……暖暖既欣慰,又隐隐地有些不安,她总觉得米粒儿这孩子非同寻常,她突然变化的后面,似乎埋伏着更大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