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兰霞和六姐兰英拉起我。她们红肿的眼睛也在溢着眼泪,却一个劲劝我,莫哭。二姐兰琴轻声对我说,咱们的姑说走就走了,就让咱们好好地送送她吧!十二姐兰蔻和八姐兰叶从蓉姑住的房子取来了装老的衣裳。一身白棉布的内衣内裤倒是很和凌水湾的风俗,而外衣就离谱了。上身是蓝里红面的苏绣小棉袄,外罩搨金边又把云子扣的红绣长衫,周围是万字不到头,还有个狮子解带滚绣球。下身依然是蓝里红面的绫罗夹裤,外罩捏百褶都是云霞绉的八幅裙。头上戴的是蓝底红花的观音兜,脚上是白袜尖口鞋。不说那白袜如何干净,只那双红绣尖口鞋让众姐妹看一次就感慨一次,真不知蓉姑花多大心思做成的。左前脸绣的是蟾,右前脸绣的是鹅,中间满帮全是枝叶缠绕的莲花,金丝线密密地锁口,五色的丝绒绳儿又在底子上纳了两朵荷花。
蓉姑就是死也不忘脚登莲台,希求正果呢!这是大姐兰霞慢声细语的感叹,嘴角还带有一丝微笑。我听着总觉略有讽刺的意味,更看不得兰霞姐嘴角的一点微笑,内心有点不满地说,谁像咱们姐妹,借戏剧改变了命运就满足了。姑是个死也要追求完美、讲究精致的人。
蓉姑可能也是怕死后,我们这帮侄女会稀里糊涂地打发她。毕竟她没有亲儿女,故而退休后就准备好了装老衣裳。每年夏季,她都拿出来翻晒。我们这些侄女去看她时,她也时常拿给我们观看。我看过好多次了,总觉得蓉姑准备太早,这人生还该很长呢,现在看到这些东西齐整地摆在这里,不由得佩服蓉姑真有先见之明。
余家的男儿自然没见过这些衣裳,此时便大惊小怪地表达意见。大爷家的哥哥青柏和二大爷家的哥哥青松都说,不能这样穿。我的小弟青杨也说,从来没听说谁死了还穿戏装的。凌水湾余家老一辈的哥四个有三个都早做了古。仅三大爷和四个妯娌活着,也是各个身体不好,啥病都有,我的姐姐们便做主不让老辈的来了。让这哥仨来,也是只让他们充充样子,装装门面的,谁让他们在这里乱说话呢!其他姊姊们还好,没说什么。十二姐兰蔻可不管那些。她平时说话也不改戏台上的小丫鬟模样。此时嘴巴一撅,歪着脸对那哥仨说,就穿!谁说人死后不能穿戏装?等将来我死了,我也穿戏装。十姐兰娟说,姑活着就让咱们姐妹看过她的装老衣裳,说生就是为戏来的,死也带着戏去。十一姐兰欣附和说,对,咱们还是不要违了姑姑的意愿才好。大姐二姐都是快到五十岁的人了,她俩的心态平和得像一碗水一样。此时只是细细地给蓉姑擦洗身子,就连手指脚丫的缝隙她们都擦了好几遍,生怕蓉姑将红尘中感染的污洉带到天国。至于给蓉姑穿什么衣裳,她们不会多言,任由妹妹们折腾了。在这帮人中,六姐兰英是说话最好使的。她身高一米七六,身材修长,栗色皮肤。她的声音不像其他姐妹那样尖细,也不像男声那样粗糙,说话声音不高,非常浑厚,有点像开水倒在水泥地面上的那种声音,激起的水花都是肥厚的。她的手脚又非常小,平时总爱迈开阔的大步,走起路来真的如玉树临风。又是唱武生的出身,不管说话办事都有男儿气。她看看那哥仨,就挥手让他们出去,转身对众姐妹说,姑叫穿,咱们就穿!于是就没人反驳了,大家开始给蓉姑穿衣裳。
面对十二个姊姊,我知道没有我说话的地方,干活更用不着我。我只是半俯在蓉姑的身边,一边静静地流泪,一边细细地端详她的容貌。此时,想在蓉姑面前证明我很优秀的想法已经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只想蓉姑活着就好,不管她说我丑,还是说我笨,只要她活着,让她看着我,让我陪着她就好。
蓉姑死得很安详,面颊虽然隐约着有了点点洼凉,但用手指抚摸还是软软的,犹如绸缎。蓉姑的眉毛依然如远山秀美,一双永远透着灵性儿的杏核眼,却悄悄地阖上了。她的鼻梁骨儿高,相衬着微张的樱桃口,牙依然似玉,唇依然如珠,不薄又不厚搨。八宝的耳朵让姐姐们给戴上了那八宝点翠叫的什么赤金钩。只见她的头发依然那么黑,四姐兰铃给她做了干洗;十姐兰娟用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理,不用打桂花油,两鬓依然蓬松光溜溜。七姐兰茹给蓉姑高高挽起仙人鬏。八姐兰叶将银丝线穿珠凤在她的鬓边戴。明晃晃,亮悠悠,走起路来定会颤悠悠,颤颤悠悠,亚似金鸡怎么那么乱点头啊!遗憾的是我们的蓉姑,怎么可以再看到你袅袅婷婷迈那莲花步?走一步凤展翅,走两步彩云飘,走了一个连呐连环步,钗环响啊!
蓉姑的脸颊没有皱纹。五十岁的时候,她做过除皱的手术。六十岁的时候在一家大美容院除过鸡皮和老年斑。姑的一生,只有两件事,是永远没有停止过的。一个是唱戏,不断地将唱戏的本领提高到炉火纯青的极致;另一件事就是美容和美体,她不允许自己的身上多长一两肉,更不允许自己的皮肤随年龄的增长而变老。姑死去的年龄已经虚岁七十有二。但你看躺在这里的蓉姑,最老不过五十岁。姑活着的时候,谁看到她都以为她四十多岁呢。每每和大姐兰霞、二姐兰琴在一起,谁都以为她们是姐三个呢!凌江小区的凉亭上总有一群戏迷在那里唱戏,姑自打退休就将自己的舞台从市评剧团移到了这里。七十二岁的人,一口气唱下《花为媒》里的报花名,从来不会倒喘一口气的。
……爱花的人惜花护花把花养,恨花的人骂花厌花把花伤。牡丹本是花中王,花中的君子压群芳,百花相比无颜色,他偏说牡丹虽美花不香。玫瑰花开香又美,他又说玫瑰有刺扎得慌。好花哪怕众人讲,经风经雨分外香。大风吹倒了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虽然是满园花好无心赏,阮妈你带路我要回绣房。
这隐隐约约的唱段在我的耳边回响着,我的脑海中全是蓉姑着戏装装扮成《花为媒》里张五可的景象。
都说人死后身体会变得僵硬僵硬的。可是几个姐姐里三层外三层地给蓉姑穿衣裳时,一个劲感叹,姑的身体好软啊!我也看到姑的身体,真是面条一般的柔软。给她拎胳膊穿袖子,真的一点都不用费劲。也演过小生的四姐兰铃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说想起蓉姑那时陪她练习拎旋子,每天都坚持四个小时,不到四百个是不放过她的。你想咱们的身体都软了,你想她的身体会硬吗?六姐兰英说,蓉姑练功更狠!上些日子,我见到一些戏界老前辈,一说到咱们的蓉姑都翘大拇指。说蓉姑的嗓子是老天爷给的,那功夫可是自己摔打出来的。三姐兰秀说,蓉姑退休前唱的穆桂英挂帅,那功夫甩的,没人看出她有五十六岁了。四姐兰铃说,就是,要不是户口本档案上有年龄改不了,她再在戏台上唱十年也没啥。五姐兰芳一直没说话,这时她把蓉姑肩膀上总弄不平展的衣服小心地拽平,就要伏在蓉姑肩膀上哭泣,被八姐兰叶拽了一把,两个人就拥抱着跑到一边哭去了。我知道凌水湾的风俗中是不许眼泪落在装老衣裳上的。
蓉姑的寿衣穿好了,叫三兄弟进来给蓉姑换床。床是从殡仪店租来的“吉祥板”,床上铺着水红色褥子,褥下放着三条一尺多宽的白布千斤带。大哥青柏抱头,二哥青松抱腰,小弟青杨报腿,将蓉姑换到了吉祥板上,人死后的小殓,我们总算完成了。趁着还没有用白帕覆面,我们姐妹们围着蓉姑站好,细细瞻仰吉祥板上的蓉姑,却怎么看她都不像死去的人!
你看她个头儿不高也不矮,人既不胖又不瘦,模样长得好,面带忠厚,她的性情温柔,巧手难描,画又画不就,生来的俏,行动风流,行风流、动风流、行动怎么那么风流,猜不透这位好姑娘是几世修。美天仙还要比她丑,嫦娥见她也害羞,年轻的人爱也爱不够,就是你七十七、八十八、九十九年老迈者见了她眉开眼笑点了点头,世界上这个样的女子真是少有,这才是窈窕淑女(那)君子好逑!
只可惜哦,这窈窕淑女已经七十有二。抛开戏样的人生,今日突然做了古。我和十二姊第一次正规地在一起大放悲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