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黎林意想不到的是,到刘勇家来一趟,却为他打开了另一扇窗户。
保尔既是尚越的同学,想必秦吉美也知晓。黎林从侧面刚一提及,秦吉美就来劲了,谈兴一下子浓起来,先前的悲苦一扫而空。她说保尔不是他的名字,是外号,他的名字叫杨茂岭。杨茂岭当年长得癞巴巴的,脸瘦得厉害,没有肉,头上还有疮;正好赶上放暑假,学校要求学生在暑假读一本书,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同学们都知道苏联有个保尔,得了伤寒症,估计模样和杨茂岭差不多。开学以后,杨茂岭这名字就没人喊了,都喊他保尔,因了这个外号,在学校里很出名。
黎林怕秦吉美察觉,只听她讲,不敢多问一句。秦吉美又去抽屉里翻找照片,将几张照片展示给他看。说是去年春天一帮同学聚会时照的,当时有人通知尚越,没联系上。她指着其中一个小个子男人,说这人就是保尔,像大烟鬼似的!又说,你别看他长相一般,嘴油得很,讲话一套一套的,跟表演差不多。然后又不无羡慕地说,没办法,人家现在是大款,如果不是他掏腰包,不是他当发起人,谁愿意掏钱?几十号同学,中午吃过了晚上再吃,谁能受得了?
黎林记住了这个小个子男人的模样。他想把照片要过来,带回去好好研究一下,但他开不了这个口。
黎林离去时,刘勇夫妇持意要留他吃饭,被他推辞了。黎林指着床上刘勇写好的保证书,对秦吉美说:“这个你要收好。以后闹起矛盾来,这张纸就是凭据。”
秦吉美认真地点头,一张因谈论保尔而激动起来的脸,顿时又黯淡下去。
初六一过,到了初七,就上班了。尚越仍未回来,想必是送儿子回苏北县城去了。黎林回到家里,依旧是冷锅冷灶。尚越在电子设备厂工作,单位和家隔着长江,上下班要坐车,还要坐轮渡。由于性格外向,单位把她安排在供销科,经常出差。幸亏儿子小橹不在家,不然的话,黎林真是脱身乏术了。虽然已经习惯了夫人出门在外,可在这样的时候尚越仍不回来,他又是一番别样滋味。
这么捱着,直到年初十晚上,尚越才回来。
“今天回来,也没提前讲一声。”黎林声音很轻,很小心,略带一点儿讨好的意味,“你看我们这个年过的,哪像是过年?……给你打手机,一直关着,也不开。”
尚越也不应答,进门后就去冰箱里找东西。黎林看出来了,她其实是有几分尴尬的。找到一小袋面条,拿出来,自己去厨房烧煮。黎林跟到厨房门口,一手扶着门框,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她。直到她忙完了,将面条端上桌,又去冰箱里拿了一点辣酱,之后坐到桌子边,就着辣酱,低着头,不动声色地吃起来。
“要是早知道你今天回来,我就不在外面吃饭了,……来家吃。”黎林说。
尚越的一张脸显得麻木,是一副冷艳的样子,没有理睬他。
饭后,她简单收拾了厨房,就去客厅,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调起电视频道。可能是觉得冷了,又去卧室拿来一条毛毯,揽进怀里,重又坐到沙发上。黎林走过去,把客厅里的立式空调打开。这个家因为房子大,又缺少人气,所以显得特别冷。
尚越虽然眼睛不离电视画面,但手上的遥控器却在不停地切换频道,使得电视屏幕闪闪烁烁,零乱不堪,传出来的声音也支离破碎。黎林知道尚越其实挺无聊的,他甚至想,尚越或许正想跟他谈一谈关乎家庭存废的问题,只是找不到合适的句子开头而已。于是搬过一把椅子来,远远地坐着,陪她看电视。
然而,这个晚上,尚越出奇地冷静,居然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时间奢侈地行进着。到了十点半左右,一直在旁边陪坐的黎林终于耐不住了,先去漱洗,然后凑过来问:“我今天晚上,睡哪儿?”
夫妻俩长期睡一张床。平日夫妻俩睡一起,自然而然,感觉不到什么,现在矛盾突起,黎林就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夜晚睡眠问题了。
“随便。”尚越不看他,简捷地说。
“那我……还是睡我们房间。”黎林试探着说。
儿子小橹有一个单独的卧室,床也不算小,虽然儿子极少回来。
黎林小心地铺开两床被子,一左一右,然后开橱门,再拿一床被子出来,盖在两床被子上面。夜里没有开空调睡觉的习惯,通常情况下,两个人只需两床被子,上下重叠就够了;以往夫妻闹矛盾,心情不好,也会加一床被子,像现在这样,左右分明。从外表看是一个整体,其实内里却存在危机,中间隔了“三八线”。
半个小时后,尚越才过来睡觉,睡在那头,睡在旁边的被子里。熄灯后一片寂静。外面仍有稀落的鞭炮声。
黎林睁着眼睛,睡不着,翻了两个身,搞得沉沉重重的。尚越却并无回应。
后来黎林忍不住了,终于将一只早已焐热的手伸过去,伸进旁边的被子。腿是熟识的,穿着棉毛裤,焐不热,凉凉的。女人总是这样,身上缺火。黎林把自己的手牢牢地放在那里,不动。他等待着,等着对方有所反应,哪怕是一点儿反应也行。
那边竟没有任何反应。
“还在考虑……离婚的事?”黎林终于忍不住,开口提问了。
静了片刻,那一头才发出声音:“还是……离吧。”
“离——,到底为什么?我想知道……到底为什么!”黎林对着昏黑的、只透出些微幽亮的天花板,无望地表达,“你一句离婚,你自己感觉不到,你看我……看我这个年过的!这么多天了,你根本不知道,不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好好的,干嘛要离婚?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他等着对方回话。可那边没有反应。
黎林不由得坐起来,手还放在尚越的腿上,被子却掀着:“你今天要把话讲清楚!不讲清楚,我们俩都别睡觉!”
尚越平静地躺着,隔了半天才说:“干嘛?你想动手?家庭暴力?”
黎林抽回手,冲动地说:“我就是动手,也有理由!”
“那你动手好了,我等着。”尚越依然平静。
“你别以为我不敢!”黎林低吼着,咬牙切齿,“你最近有心思,到底是什么心思,你要跟我讲清楚!你要是不讲清楚,被我抓住的话,尚越,我对你不客气!”
“哟,怎么不客气?”尚越似乎并不在乎,“那我告诉你,是有心思了,你要怎么样吧?”
“什么心思?”
“外遇。”
黎林没想到对方回答得这么干脆,这么直截了当,不由得一激凌。
虽然几天前已经发现了尚越外遇的端倪,但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该怎样揭开这个话题。——直接提及那两封信吗?显然不妥。迂回包抄慢慢来?又缺乏耐心。黎林从未跟爱人动过手,所以这一刻,即便是痛苦得肝胆欲裂,觉得尚越太不知廉耻、太不要脸了,他也想不到要对她撒野动粗。他身子僵直地立在床上,冷意全无。
这样呆坐了好一阵子,他才突然倒回到床上去,就像跌倒了一般。
这个夜晚,黎林居然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