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李红旗，你哥哥来看你了，还带着一个女人……我看到了，他们在院长办公室里，和周院长正谈着哪！胖子像一个肉球那样滚了进来，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上气不接下气地扑到了李红旗身上。
李红旗差点被他扑倒，他那时毕恭毕敬地听着黄君君说话。
黄君君说的是发生在浙江温州的两列动车追尾的新闻。这新闻，李红旗已经从电视里知道了，但让黄君君一说，他感到很有新鲜感。黄君君皱着眉头说，那里面有个记者，好像是什么海峡日报的，自己捡了一条命，不救别人不说，还让别人开了奔驰车来接他，一走了事，他算什么记者，一点职业道德都没有……有点像垃圾了！
对于黄君君的义愤填膺，李红旗很有好感。他很想说点什么的，比如说，他非常赞同她的说法；比如说，如果自己在场的话，说不定就会狠狠扇他几个耳光的，叫他清醒清醒。
胖子的声音之大，把在场的李红旗和黄君君都吓了一跳，半晌，他们才回过神来。
李红旗一把抓住胖子的肩胛，真的，你看到了？
看到了看到了，你哥哥我认识，女的我不认识。一点都不漂亮——冬瓜脸，眯眼，大屁股。胖子比划着。
噢——！李红旗跳起来，他双手握拳，用力地送出去，然后给自己鼓掌说，我知道我哥会来的，我哥终于来了！黄医师，我哥来了，你一定要见见他，他是个警察！说着，他就拉开嗓门唱起来，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击流……为了母亲的微笑，为了大地的丰收……峥嵘岁月，何惧风流……
胖子热烈地鼓掌，唱得好，唱得好！
黄君君感到很惊讶，她不敢相信地问，红旗的哥哥真的来了？
胖子的好兴致被打断，显得有些不高兴，他啪啪啪地抽着自己的脸说，我是说假话的人吗？我是说假话的人吗？我要说假话，我就惩罚自己。
李红旗抓住了胖子的手，你是世界上最诚实的人。
胖子呵呵呵地笑起来，这才对嘛，你到底是我的好兄弟。
黄君君一手拉着李红旗，一手拉着胖子，走，我们去会会红旗的哥哥，看他给红旗带来了什么好吃的？
三个人蹦蹦跳跳走在路上的情形，让看到他们的好多人都很羡慕，有几个还朝他们做鬼脸，喊，一二一，一二一。
他们在那些有节奏的喊声中，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向周院长的办公室。
周院长的办公室离他们所在的护理部有点远，走到那里时，周院长已经不在办公室了。
人呢，红旗的哥哥呢？黄君君狐疑地问胖子。
胖子也急了，咦，怎么回事？说不见就不见了，刚才他们还在这里的，我看到他们在和周院长说话，所以我才跑过来告诉红旗的。
黄君君给周院长打电话，问他现在在哪里。周院长说，我在去市里开会的路上，他问黄君君有什么事。黄君君直截了当地说，李红旗的哥哥来了？他现在在哪里？
周院长说，噢，他来过，走了。
走了？黄君君急了，他什么时候走的，他还没和李红旗见面啊。
周院长说，昨天他来过，他和他老婆一起来的。
什么？昨天？黄君君一头雾水，那他们为什么不来看李红旗，你知道李红旗一直在等。
周院长说，我也劝过他们，可他们说了，不想见。他们昨天来，是为另外一件事。告诉李红旗，他哥哥带来了好多东西，有他最喜欢的咖啡豆……
李红旗眼巴巴地看着黄君君，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因为她和周院长一通话，人就躲到一边去了。
胖子踮起脚尖往周院长的窗隙里看，好像周院长在里边似的。
放下电话的黄君君脸色就变了，她强压住自己内心的不快，慢慢地走回到胖子和李红旗身边，哎，胖子，你看到红旗的哥哥是什么时候？她问。
就是刚才啊。胖子答。
真的是刚才？黄君君又问一句。
胖子信誓旦旦地说，对，就是刚才。
黄君君苦笑笑，她将一只手在胖子的背上轻轻拍了拍，我们走吧。
胖子不肯走，说，红旗的哥哥不见了？我很想见他。哎，红旗，你说对不？
黄君君和颜悦色地说，不见了，因为红旗的哥哥已经走了。
李红旗失望至极，他难以掩饰自己心头的怒火，他怎么可以走了呢？他和我连面也不照一个，这算什么？
黄君君安慰他，你哥哥给你带来了好多东西，还有你最喜欢的咖啡豆！她一直以为李红旗会像平时那样发出惊喜的笑声，然后欢呼着喊，咖啡豆在哪里，给我，快给我。但她没有听到。她掉转脸看他，李红旗这时像一摊泥那样慢慢泻到地上，他抱着自己的头，喃喃说，我不要咖啡豆，我不要，我要看到我哥哥……
胖子被吓坏了，他一会儿给李红旗作揖，一会儿又给黄君君作揖，见他们都没什么反应，又一次啪啪啪地打起了自己的耳光，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弄得你们都不高兴……
哥哥，你为什么不来见见我？我想你啊！突然，李红旗发出了惨人的喊叫声……
1993年春天的一个上午，时间大约在9时10分至20分之间，一个叫郑晨光的小姑娘在自己所供职的新安光继电公司内的公共厕所里，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声。她尖叫的原因，是因为有一个男人尾随着她进了女厕所。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是她熟悉的李主任。
在她从办公室往厕所走的路上，碰到了李主任，她还主动和他打了一个招呼，但他不置可否。她还嘀咕了一句，是不是他没听到啊？她径直地往女厕所里走，李主任却跟了进来。
郑晨光大惊失色，她颤抖着喊，你出去，你出去！但李主任好像没有听到，他站在郑晨光的背后，眼神迷茫……郑晨光逃难似的逃了出去，救命救命！她尖利的声音把不少的人都吸引过来了。
李红旗在劫难逃！
你想干什么？扭住他的人问。
不知道。李红旗说。
你想非礼郑晨光？
不知道。李红旗说。
你这个流氓。问的人愤怒了。
不知道。李红旗说。
看李红旗一问三不知的样子，人们把他拉到了派出所。
一个民警仔细地问询着李红旗，问了一阵，李红旗喃喃地说，我看见所有的人都在议论我，他们想要把我杀死……我只有躲，只有躲！他惶恐地抱住了自己的头。
那民警掷下手中的笔，显得很烦躁地跑出来，对押送李红旗过来的人嚷道，你们开什么国际玩笑，他脑子有毛病，你们也有毛病？
人们恍然大悟，怎么就没往这方面想？其实，在此之前，李红旗已经表现出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来，比如，他长时间地待在办公室里不肯出来，比如说，他老是一个人深更半夜在公司里兜来兜去，就像有什么心事似的，谁问他，他都不愿意说，只是说，自己闷……比如说，他越来越爱看漫画，一张晚报在手，他会在漫画版上驻留很久……再说，他压根儿没有必要尾随郑晨光进女厕所，郑晨光是公司里出了名的丑女……
原来是李红旗的脑子出了问题。
公司所有的人都在心中大叹一声，李红旗废了。可人们奇怪，好端端的李红旗怎么就变成傻子了？要知道，若干年以前，他是凭一个好脑子进入到这家在别人眼里炙手可热的公司的，也正是凭他的好脑子又让他成了公司财务核算中心的主任。
人的命啊，真是难以预测。想当年他大学还未毕业，就已经被公司财务总监叶子林从中央财经大学财会专业相中，并一而再、再而三地邀他到公司工作，如此高的待遇，有几个人可以同享？虽然那年月，大学生还吃香，但像他这样叫工作单位三顾茅庐的情况还屈指可数。当时，公司有其他高层提出异议，叶子林青筋直爆地说，李红旗这样的人才，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现在不把他抓住，以后哪里去找？他就像一条大黑鱼，正好游到这里，那是我们的福气！他据理力争。最后，说服了大多数人。
李红旗不负众望，到公司后不久，就为公司解决了一个财务上的难题，帮公司少花了近1个亿的钱。公司董事长拍着叶子林的肩说，你怎么发现他的？叶子林笑得一脸的诡秘，天机不可泄露，你只要记住我这个财务总监不是吃素的就行了。
李红旗的努力，为他带来了丰厚的回报。他成了公司里最年轻的中层干部，单位分给他一套95平方米的单元房。他迎娶了同班同学毛慧颖。毛慧颖漂亮不说，还是土生土长的北京姑娘，这为李红旗这个来自浙江绍兴小县城里的人带来了莫大的荣誉。凡是和李红旗相识的人，都用一种羡慕的目光看着他，觉得这个幸运的小伙子真是一跤跌在青云里了，别人奋斗了一辈子都未必能得到的东西，他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就拥有了。
人比人，气死人啊。人们心有不甘，但无可奈何。所以，只要一提李红旗，他们的眼前就会出现一个剃着板刷头、戴着一副黑色眼镜的瘦小伙子，他的嘴角微微上翘着，好像老是在讥讽什么似的，他的脸上永远是淡定的，你根本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
李红旗一直顺风顺水，但却不骄傲，为人一直是低调的，所以别人嫉妒归嫉妒，但在许多问题上，还是投他的赞成票，所以那些年李红旗获得的荣誉，都可以用车来装了，什么优秀干部、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项目带头人……凡是有评选，李红旗必定榜上有名。许多人猜测，李红旗这小子的前程远着哪！说不定哪一天就成为集团公司的高层了。
但只是短短的三年时间，李红旗的脑子就出了问题。
为什么脑子会出问题？这是一个谁也无法回答的问题。包括李红旗的娇妻毛慧颖也是一头雾水，没见他有什么反常的，一切都好好的。他们之间没有争吵，也没有什么大的矛盾。单位里的想法是可能他们夫妻间存在着什么矛盾，李红旗长期处于抑郁中，但也仅仅是猜测，没有任何根据，总而言之，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李红旗的脑子发生了偏差。
无奈之下，公司领导把他送进了精神病院。
李红旗哭了，我没病，我只是有点闷。
医生说，我们也没说你有病，你住进来，主要是解决闷的问题，等你不闷了，你就可以出去了。
财务总监叶子林泪水涟涟，他什么都想到过，就是没想过天才般的李红旗有一天会住进精神病院。
毛慧颖比叶子林更害怕，叶子林只要面对自己就行了，她还得面对李红旗的家人和自己的家人，在李红旗住进医院后，她经常性地在半夜里惊醒，她能做的就是哭，幸福像水一样流走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时，她不停地对自己说，李红旗只是工作压力重，才发生了这种情况，只要在医院住段时间，他又会恢复正常的……
接到黄君君的电话，周院长的眉头又一次皱了起来，哪壶不开提哪壶，一听到李红旗的哥哥，他就来气。周院长大名叫周至义，五十多的人了，看上去像七十多，头发稀疏，脸上皱纹连皱纹，就像在开皱纹大会。想到李红旗哥哥在昨天的所作所为，他全身忍不住颤抖起来。
李红旗的哥哥叫李罡。李罡打他电话，说他是李红旗的哥哥，想来看看李红旗，顺便拜访一下他。周院长一阵高兴，好啊，欢迎欢迎。他暗暗替李红旗高兴。
李红旗念念不忘的就是他的哥哥，他现在是李红旗唯一的亲人了。
在李红旗初进医院的时候，来看他的人还是络绎不绝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来的人就渐渐地少了。一晃，十来年过去了，李红旗在医院和家之间来来回回，一会儿住院了，一会儿出院了。出院是因为完全像一个正常人一样了，住院是那病又发作了。李红旗的父母带着他，四处看病，只要有一点在他们看来有用的信息，他们便会像飞蛾扑灯一样地扑过去。李红旗神志清醒的时候，会对前去探望他的人说，嘿嘿，一年365天，我不是在医院，就是在去医院的路上。我没什么，只是苦了我父母，他们那么大的岁数了，还要为我操心，我是一个孽子啊……说着说着，他就号啕大哭。他一哭，陪在他身边的父母也跟着哭，那场景，叫人心酸。
李红旗的老婆毛慧颖在李红旗得病后的第三年就离开了他，照例，法律是不允许他们离婚的，但毛慧颖玩了失踪，她在一个春天的傍晚，给李红旗留下一封信后，就像鸟一样飞走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在信中说，红旗，你不要找我，你找不到我，你就当我死了……李红旗的家人曾经去过她的娘家，但娘家的人三缄其口，他们双手一摊说，你们在找她，我们也在找她。
百般无奈之下，李红旗的父母只得把他带回了浙江绍兴老家。
送出去的时候，是一个风华正茂的高材生，回来，却成了一个连生活也无法自理的废人，李红旗的父母悲痛欲绝，可他们哭不出来，因为泪都流光了。生活还得继续，他们必须面对。在起初的日子里，他们还不敢相信这会是一个事实，他们固执地以为这病是暂时的，儿子是因为受了魔障，才这样的，他们烧香拜佛，虔诚地祈求上苍发发善心，让他们的儿子恢复原状。他们十分痛恨毛慧颖，私下里一直觉得是她的原因才导致了儿子的病，你想想，让她生小孩，她不肯；让她陪着儿子看病，她却来了个人间蒸发。这个外表漂亮的女人，真是生了一颗蝎子之心。但他们的种种努力，对李红旗的病却不起任何作用，就像给种在盆里的花浇水，而水都浇在盆外。他还是那样子，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你完全看不出他是一个病人，他会神采飞扬地和你说他辉煌的以往，他的记忆力是那么的好，好到可以清晰地记得某一次领奖时，某位领导不小心滑了一下，是他及时伸出手，才帮他免遭跌跤……而等到发病时，他完全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他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他一发病，他家里就暗无天日，他的父母整天以泪洗面，抹一把是泪，再抹一把还是泪。他们神情恍惚地送他去看病，好像只有见了医生，他们的心里才会好受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