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时间的煎熬,终于让他们的身体崩溃了,先是父亲被查出癌症,等发现,已是晚期,这个倔强的老头选择了一种决绝的方式离开了人世,他从住院大楼的顶楼一跃而下……老母亲受不了这份刺激,也病倒了,过了不到一年,她也因病去世,病因不明。她死时,李红旗正好处于发病期。哥哥来接他出院,去见母亲最后一面,看到母亲,他嘻嘻笑着问,这是谁啊?为什么不起床?太阳都快晒到她的屁股上了。哥哥的眼泪哗地一下流出来,红旗啊,从今以后,我们没有妈了,我和你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了。
李红旗愣愣地看着哥哥,也许是哥哥的眼泪把他吓住了,他收起了笑,嘴唇哆嗦着。哆嗦了一阵,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哥哥一把把李红旗抱在怀里,红旗啊,你醒醒啊!你不醒过来,叫我怎么办啊!
不怕,不怕,有我呢!李红旗突然冒出一句,我会送一辆坦克给你的。
哥哥李罡在妈妈的追悼会上哭得昏天暗地,别人都以为他是哭妈妈,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在哭自己,因为他知道,接下去照料李红旗的生活重担就落到他的头上了,他责无旁贷。虽然他和李红旗还有一个姐姐,但姐姐早就出嫁了,总不能把李红旗甩给姐姐。而且,妈临走时,拉住他的手,再三关照,阿罡啊,红旗废了,但总归还是一条命,你不要丢下他,妈求你了。就当猫啊狗啊养着好了。
李罡咬着自己的嘴唇,强忍内心的痛苦,妈,你放心,红旗是我弟,我会照顾他的。他说是这样说,但内心却是惶恐的,因为黄勤反对。
黄勤是李罡的女朋友,两人谈了六年朋友了,本来早就应该结婚了,可是李家接二连三地有事情,婚期便一拖再拖。两人都到了身心疲惫的极限程度。当李罡把自己的意图和黄勤一说,黄勤像一个球那样跳了起来,你放屁!凭什么让你来照顾李红旗?
李罡惨然一笑,我不照顾他,谁来照顾他?
我不管,但我不允许你来照顾他。黄勤暴跳如雷。
你以为我想照顾?我也不想,可我没办法,谁叫我是他的亲哥哥呢?李罡的声音一点一点低下去。
黄勤吵累了,眼里滑出了泪,李罡,不要说我没人情味,我们真的照顾不过来,如果李红旗一直这副状态,那我们还要不要结婚,就算结婚了,还要不要孩子?
李罡默然无语,后来,他缓缓地说,不管怎么样,我们得先给他看病,要是他的病好一点了,一切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我希望看到的最好结局就是他能自己照顾自己。
那要是看不好呢?黄勤哀怨地问。
试试再说吧。
这一试又是一年多,李红旗的病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黄勤等不及了,向李罡发出了最后的通牒,快把李红旗送进医院,我们结婚。
李罡却在这节骨眼上退却了,说实话,李红旗已经把他搞得焦头烂额了,他现在真的连一点儿结婚的心思都没有。黄勤的威逼,让他不胜其烦。他和黄勤认真地谈了一回,最后说,黄勤,我们分手吧,我不忍心让你跟着我受苦。
黄勤痛苦了一阵子后,也答应了,与其遥遥无期地等待,还不如放手寻找新的幸福,她不是救世主,没有必要也没有能力跟着李罡一起去呵护李红旗。
黄勤她挥挥衣袖,化作了天边的一道云彩,李罡却浸在以前的甜蜜里无法自拔,但他知道,自己确实无能为力,为了黄勤的幸福,他不可能自私到底。但他和黄勤毕竟好了七年,在绍兴这样一个小县城里,他到处可以碰到熟悉的人,他们爱问他和黄勤的事,当他们知道他们已经劳燕分飞时,都嘘寒问暖。
李罡痛苦不堪。
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李红旗所在的公司向李红旗提出了要求,如果他要住院,必须住在北京的医院里,理由是便于医药费结算,也便于公司领导探望。这意味着李红旗得离开浙江绍兴老家。李罡就在那时候萌发了一个念头,到北京去,一方面可以照顾弟弟,另一方面可以离开小县城,离开是非的漩涡。他试着和李红旗单位的领导叶子林联系,叶子林非常同情李红旗的遭遇,他心里老是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想当初要不是他硬把李红旗挖来,他或许也不会变成眼下这样,但人的命怎么说得清呢?听了李罡的想法后,他满口答应,说,你应该照顾你弟弟,李红旗可惜啊。在他的帮助下,李罡顺利地调到了崇文门公安分局下面的一个派出所当民警,他住就住在李红旗的那套房子里……有时候,李罡有一种恍惚,他想要不是弟弟这个病,他有可能到北京来吗?有可能成为北京的一员吗?他说不上来,有时候,他又很愧疚,我这样不是侵占了弟弟的财产吗?坐享其成,并没让他有好感觉,反而让他如坐针毡……
李罡是和老婆赵雯一起去的曾其观医院,周院长见过李罡,但赵雯却是第一次见,瞧她对李罡颐指气使的样子,周院长便知道这个女人是个厉害角色。果然,没坐上几分钟,赵雯就笑容可掬地说道,周院长,不好意思,有个事情要向你咨询一下,不知道该问不该问?
周院长看一张大饼脸在自己眼前晃啊晃的,他客气地说,你说你说。
赵雯说,你也知道,现在,我和李罡住在他弟弟——也就是李红旗的房子里,现在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但以后就难说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房产权是李红旗的,我想怎样才能合情合理地让它到我们的名下?赵雯说得很慢,边说边看周院长的脸色。
周院长心中一凛,李罡也把这事提到了议事日程,实际上,他几乎每年都会碰到有人向他了解这方面的情况,在他辖下,有着300多名各种各样的精神病患者,这么多的患者,和他们背后的家庭,也就构成了一个小社会,什么样的事情都会碰到,其中,最敏感的话题是,患者的私有财产如何监管?房产是一个大头,现在北京一套房产动不动就是几百万的。
他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你们这么急干什么,李红旗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他如果出院,谈这个话题就显得有些多余了。从理论上说,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非李红旗答应把房子赠与你们。
李罡在旁边不停地搓着手皮,显得很慌张的样子,他不插嘴,只是静静地听着。这时,他叹了一口气说,其实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我们没办法。他沙哑着喉咙说。隔了一会,他悄悄走到赵雯跟前,和她耳语了一阵。
赵雯的脸部表情急剧地变化着,后来,她一把推开了李罡,很不耐烦地说,你总是这个顾忌,那个顾忌,你对你的精神病弟弟够好了,哪里还找得出你这样有一副菩萨心肠的哥哥?
李罡苦着脸说,如果我弟弟可以出院,那这房子他自己要住的。
赵雯双手叉在腰间说,我没说不让他住,只是这产权的归属,万一你弟弟突然走了,这房子怎么办?说不定那个毛慧颖倒突然出现,到时候你什么都得不到。你不要用眼瞪着我,我是丑话说在前头。
李罡嘟嚷着,我的意思是可以缓一缓,不用这么着急的。
你不急,我急啊!赵雯唾沫四溅。
周院长看他们夫妻两个像是要吵架的样子,便劝他们,你们来了,还是先去看看李红旗吧,他天天都盼着你们来,等得花儿都快谢了。为活跃气氛,周院长还有意识插了一句网络熟语。
赵雯紧绷着脸,不置可否。
李罡推推赵雯,要不,我们先去看看红旗吧,我们过去,他还不知道,我们给他一个惊喜。
赵雯硬邦邦地吐出一句,要去你去,我不去。
去看看吧,小伙子最近好多了,他属于恢复得比较快的一个。周院长劝他,并且准备打电话,让一个医生陪着他们去。
我说不去就不去,我们今天不是来看他的,今天是来商量房子的事情的!赵雯火气很大地说。
去看看吧,都到了这里了,就看一看。李罡斜着身子,好像都在求赵雯了。
赵雯一跺脚,啊呀,你这人讨厌不讨厌,烦不烦哪,我说过不看就不看。你要看,你一个人去看好了,我先走了。她拎起自己的小坤包,一个箭步往外冲。
李罡懵了,赵雯,你这是干吗呢?他忙去拦她。
走开,别拦我。赵雯冷冷地说。
李罡知趣地躲开了,等赵雯摇着自己像磨盘一样的大屁股,消失在他的视线里时,李罡如梦初醒地追了出去,连招呼都没和周院长打一个……
一对狗男女。周院长忍不住骂道。
周至义之所以对李红旗特别有好感,那是因为有一次他在巡查时,看见一个病人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他想这年月还喜欢看书的人真的不多了,何况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他悄悄走过去,问他在看什么书?
病人将手中的书摇得哗啦哗啦直响说,周院长,你也应该看看这本书。他接过来一看,吓了一大跳,那居然是一本最近公布的《精神卫生法(草案)》。
噢——这书,你看得懂?周至义发现自己有些口吃。
病人不屑一顾地说,通俗读物,这有什么难的。我假如再看上几遍,估计就能把它背下来了,不信,我背几段给你听听。
——《草案》第25条规定:精神障碍的诊断应当由精神科执业医师作出。对确诊的精神障碍患者,执业医师应当如实告知患者本人;患者不能辨认或者不能控制自己行为的,应当如实告知其监护人;属于民政等行政部门送诊的,还应当如实告知送诊的部门。
——《草案》第26条规定:疑似精神病患者发生或将要发生伤害自身、危害公共安全或他人人身安全、扰乱公共秩序行为的,其监护人、近亲属、所在单位、村民委员会或者居民委员会、当地公安机关应当立即予以制止,其监护人、近亲属并应当将其送往医疗机构进行精神障碍诊断。其中,有严重危害公共安全或者他人人身安全的,由当地公安机关将其送往医疗机构进行精神障碍诊断,并通知其监护人、近亲属。
——《草案》第27条规定;精神障碍的住院治疗由患者自主决定。只有精神障碍者不能辨认或者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且有伤害自身、危害公共安全或者他人人身安全、扰乱公共秩序危险的,才能对患者实施非自愿住院医疗。
——《草案》第28条规定:诊断表明精神病患者不需要住院治疗的,任何单位或者个人不得限制其离开医疗机构。
……
周至义忍不住鼓了几下掌,不错不错,哎,你叫什么名字?
病人腼腆一笑,我叫李红旗,木子李,红旗飘飘的红旗,我原来是新安光继的。
噢,那你这书是从哪儿弄来的?周至义感兴趣地问。
呵呵,是黄君君医生给我的,她对《草案》也蛮有研究的,基本上和我有得一拼。
周至义哈哈大笑,他和李红旗攀谈了一会,发现他的知识面挺广泛的,他甚至神秘兮兮地问他,周院长,你知道我国现在有多少精神疾病患者?
周至义想了想说,大概几千万吧。
李红旗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对,应该在1亿以上,据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在2009年公布的数据表明,其中的重症精神疾病患者已经达到了近1700万人,这意味着什么呢?嘿嘿,每13人里面,就有1个是精神疾病患者,不到100人中,就有1个重性精神病患者。
周至义赞许道,你研究得挺细的,他鼓励他说,好好学,说不定你会成为一个专家的。
李红旗撇了一下嘴,那有什么,我本来就是一个专家。
回办公室后,他找来了黄君君,向她了解李红旗的情况。
黄君君对李红旗充满同情,她说,大概是上帝也嫉妒了,非要让这个优秀中的优秀者变成一个废人,这个人要是不生病,现在恐怕已是那家国企的高层领导了。
他的病情呢?周至义关切地问。
黄君君说,情况良好,可以说基本上属于健愈的患者,他除了解释不清的病症外,他还有轻度的幻听症,但是不影响他的生活,如果家里照顾得好,本人能坚持吃药的话,他还可以带病工作。
那他为什么不出院,这是好事情啊。家人巴不得他尽早出院。周至义奇怪地问。
黄君君叹了一口气,他父母双亡,老家又是浙江绍兴的,离这几千里,他的监护人是他哥哥,但他不愿意签字。
那又是为了什么呢?周至义更搞不懂了,他是监护人啊,应该负起这个责任来。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李红旗最盼望的就是他的哥哥,可他哥哥很少来了,他结婚以前,倒是经常来的,半月至少来一次,一来,李红旗就会像只小狗那样绕着他哥哥转,他给他哥哥说话,唱歌,他还老是唱那首《少年壮志不言愁》,你不要说,他平时细声细语的,一唱,还真字正腔圆呢!
那你想办法和李红旗哥哥联系一下,就说我要见见他,有些话,我们可以聊聊。
李罡来了,与周至义想象的不一样,因为李红旗高大、挺拔,有玉树临风之感,李罡却瘦小,还佝偻着身子,他坐在周至义办公室里,有一半时间都在不停地搓他的手,极度的不自信。
周至义和蔼可亲地说,李罡,我实话和你说,带你弟弟离开吧,医院再好,也比不上家里好,像你弟弟这样的,只要照顾得好,他甚至还可以重新工作。
李罡失神地望着周至义,他口吃地说,周……周院长,我有特殊情况,因为我……我也要生活,你……你理解我吗?
他告诉周至义,他已经不小了,从浙江绍兴调到北京,都35岁了,今年他是40岁的人了,前年找了一个对象,现在他的身份是入赘女家的上门女婿,他起先是住在女方家的,后来因为女方家拆迁,就搬到了弟弟李红旗的那套房子里,现在丈人丈母娘也和他们住在一起。
如果你弟弟出院,让他住哪里?周至义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地问。
李罡搔搔头皮,嗫嚅说,我……我还没想好。
周至义带李罡去看李红旗,李红旗欢喜得又蹦又跳,哥哥哥哥叫个不停,他一会儿给李罡捶捶背,问他累不累,一会儿又摸摸李罡的胳膊说他瘦了,要他注意身体。他还问,嫂嫂长得漂亮么?李罡的眼圈红红的,他沙哑着喉咙说,哥下次给你带照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