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义天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对事物总喜欢发表自己的不同见解,尤其是在县政府工作的那几年里,讨论一年一度的政府工作报告草案时,整个会议室只有他的声音,也只有他的意见最刻薄。听说,有一次为了一个数字的标准提法,他居然同时任安华政府的一把手的黎县长顶起了牛,最后在他的据理力争之下改了过来。“你向叫鸡今后就吃亏在这张嘴上!”黎县长当时就给他算过命,还送了他一个“向叫鸡”的绰号。那时李想还在县报任总编,他听说向义天惹得一直很看重他的县长气不打一处来,故意问他到底是什么大事时,向义天依旧很激动:“分明正确的措辞应该是:我县农村亩产双季稻已过千斤。可报告中却没有交待是双季,而是统称我县农村亩产稻谷已过千斤。这明显就是浮跨风嘛!”李想听了肚子都笑得疼:“难怪黎县长说你今后会吃亏在这张嘴上,还送了你一个生动形象的绰号。你呀,真是个向叫鸡!”想到这些向义天不禁摇了摇头,有什么办法呢,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也确实就是因为这一张得理不饶人的嘴,前年的元旦晚上,他应一小文化商邀请,在资江蓝猫歌舞城的小包厢唱歌时,和一歌女搂着只吻了几下,结果被突击检查的公安咔嚓一声拍了照片。他仗着自己是分管文化娱乐稽查的副局长,经常出入歌厅舞厅并和歌女舞女搂搂抱抱已为常事,有时县里的领导来了外地的客人时,也一个电话打过来要他安排,便自以为这算个鸟事啊!一看是几个平日脸熟的小警察,当下就破口大骂:“这里是老子的一亩二分地,你们狗拿耗子管什么闲事?吃饱了撑的呀!”他怎么也没想到,就是因为自己的这张嘴平时得罪了同僚,这是人家早就设下的一个局。“我们拿的就是你这只死耗子,管的就是这档子事!”本来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结果被人利用闹得满城风雨,后来居然是既开除党籍,开除干籍,只给他保留了一个与老婆小邹一样的职工编。
“你们哪一个是编辑部黎吉祥主任?”此时的向义天正在认真地比对着《南江作家》终校,他突然掉过头来问陈策。
“我就是黎吉祥。”陈策兄正准备起身介绍时,黎吉祥已经从靠里间的格子里出来了,很友好地点着头问,“你有事?”
“来来来,黎主任我们探讨一下这个句子。”向义天指着校样说。
黎吉祥一走过去看,是发在《新锐作家》专栏的一篇爱情小说,他指着的那个句子是:“我们一边喝着红色的葡萄酒,一边仰脸看着蓝色的月亮。”多漂亮的文字,多美的意境。见黎主任不置可否,向义天干脆用红笔在“蓝色的月亮”下划了一道红杠说:“作者这么表述准确么?”
“蓝色的月亮,”黎吉祥念叨着,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了,说,“在某种特定的语境里这是准确的,应该说比白色的月亮更准确。”
一下子卿怀才、梁爽、胡蓉等都过来了,一个个都本着极负责任的态度发表了各自的见解,最后大家都认为作者的感觉是非常到位的。“这下李总可以放心了,有这么严谨认真的一位老师把关。”有人暗地里为他翘起大拇指,并为他认真负责的态度报以真诚的掌声。一开始他的意见被否决,向义天还以为有人会笑话他的,却没想到换来的全是肯定,全是掌声,于是也深受这种良好的学术氛围所感染,很是虚心地表示今后要向同志们多多学习。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怀春少女鼓鼓的胸脯里东突西撞的那只兔子不见了,此时的叶兰仿佛觉得有千万只蚂蚁在自己的心尖上爬着。她已经假装添水,去靠作协机关院内的窗前看了三次,又到楼下的收发室取回来信来稿和报刊,并且把所有来信来稿都登记过了,可李总还是没有来。她打开米黄色外壳的手机,一看时间已经十一点半了。“糟糕,师母就要送中午饭来了。”叶兰下意识地按了一下司机曾逗的号码,手却像被烫着似的立马又把电话挂掉了,心想,要真是那样曾逗也不会知道的,这样反而对李总不好。她生怕师母来了会查李总的岗,而自己一无所,知又说不清楚他去了哪里,“并且……一旦……”就这么六神无主地想着时,一位漂亮庄重的女性仿佛又出现在眼前。
那是去年过圣诞节的时候,叶兰和男朋友去南江大剧院看一场由朗朗演奏的音乐会,这是男朋友想讨好她,花了血本从别人那里分来的二手票,座位在二楼的三排。“你宝气吧?花一月工资就为了看一场音乐会!”她很生男友的气。“值哩,你们当文学编辑的听一听世界一流的钢琴家演奏,或许回去自己也能写出诗来了。”男朋友的话令她感动。正当叶兰还要说什么时,薄薄的红唇刚一启便僵住了,她的眼前出现了自己的老总李想和一个漂亮女性紧挨着走过去的身影,但定睛再看时,那个熟悉的身影和那个漂亮女性的身影已淹没在人流中了。“走吧,快走呀!”叶兰一百八十度的急拐弯令男朋友兴奋不已,如两朵激越的浪花瞬间汇入汹涌的人流。
帷幕徐徐地开启,第一个出场的就是闻名世界的青年钢琴演奏家朗朗。台下人头济济,却鸦雀无声。琴键在他灵巧的指尖下跳跃着,音符像着了魔似的,时而如泉水叮咚,如溪声潺潺;时而如江流急走,如海啸奔腾……但叶兰却全都没有听见,而是在搜寻着她的老总和与老总一起的那一位美人。后来她终于捕捉到了,两个人居然坐在最前面第二排的嘉宾席上,还好,俩人都正襟危坐着,既没有交头接耳,更没有手拉着手。叶兰凭她女性的敏感还判断出,那女的应该在三十岁左右,职业应该是教师。没有公务员的那一种刻板,也没自由职业者的那一种随意,而且,从她的背影也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贵族气……
“开饭啰,叶兰、胡蓉快过来帮一下手啊!”一个几乎是每天一次的熟悉的喊声拖着叶兰回到了现实,师母果然送午餐上楼来了。真是苦了师母,叶兰在心里说。
大家一哄而上,围着乒乓球桌站成了一个半圆。
“菊姐,你每天都这么送饭呐?”向义天吃惊地问。
“作协又没有食堂,都是些年轻人老吃盒饭会缺营养的。”菊姐抬手撩了一下鬓边的乱发,“再说公司还是初创期,能省一个是一个呢。”她又侧首看了一眼李总的办公室,见里面空着便问道,“他和小曾都出去了?”
“嗯,只怕又是曾处长写了诗,请李总吃煲仔饭去了。”叶兰忙接过话去打掩护。曾处长是新闻出版局报刊处处长,《南江作家》创刊号就发过他一组诗,笔名叫曾家湾,和李总是新结识的文友,隔三岔五,一有了新作就请李总去鉴赏。
向义天夹了几筷子菜退出了人群,边吃饭边用一双眼睛扫视着这一块号称着力于“重振南江文学雄风”的特殊阵地。他当然不知道这里曾经是作协机关的体育锻炼室,唯有一张如今既当会议桌,又当饭桌的乒乓球台可以作证了。他只觉得进门靠左和里间呈曲尺形的一溜窄小的办公格似乎有些委屈了编辑们。要是在此之前,他真有些不理解李总为何放弃好端端的省委机关刊物的执行主编不做,而将自己的副处干部编制挂到人才交流中心来承包一个文学内刊。为名?他早就是国家级的著名散文家,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就已经有不少文章被译成多种文字名扬海外了。为利?在文学艺术被商品经济冲击到边缘又边缘的今天,这么一个纯文学内刊能勉强生存下去就已经是算他有本事了。他甚至还想过,李总是不是在统战部混不下去了,才出此下策,弃政从文的?这也正是他去年九月就说来而又迟迟没有来的真正原因。但当他今天近距离地接触到这一帮比自己年轻的朋友们,尤其是亲自校对了李总撰写的卷首语后,才真正感觉到了自身的人生观和价值取向或许是真出了问题。
“向主任你过来夹菜哩,不然被这群从饿牢里放出来的后生全扫光了。”菊儿姐还是照例以在老家时的口吻称呼向义天。
“还有,还有,”向义天被这久违的称呼叫得一脸惭愧。
师母没有再在意丈夫去向的事,叶兰终于松了一口气。或许原本就是她小女子杞人忧天,还或许根本就是她自己过于敏感,李总方方面面有那么多的事情都需要去打理和应付,进不参去不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宝气吧你,真是多管闲事啊!叶兰恨自己怎么一下子就变得像神经病了似的,在心里使劲地骂着自己。
“叶美女又想男朋友了啰!”卿半仙放下碗筷往靠右窗的长条沙发上一坐,丢出一句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话来。
“真的呀?”黎吉祥和梁爽忙起哄附和。
“村长你咋老是欺负叶兰,你不看人家还是个黄花闺女呢?”
“你可不能打这个包票啊嫂子!”卿半仙又火上浇油了。
“你嘴巴吃屎尽讲鬼话,不晓得你当初在老家是怎么选上村长的。”菊儿显然护着叶兰。
“是我刚才掐指算的哩,要不就是芳心已乱,红杏要出墙了。”
叶兰这回是真生气了,把手里的一摞碗筷往师母篮子里一放,高底皮鞋蹬得楼板哒哒响,就冲进自己的办公格里去了。她打开抽屉,拿出一条叠成小三角形的真丝绣花手帕来,打开看了一眼,那一朵绣得以假乱真的兰花依旧纯洁如初,她微微地勾下头用两片红唇亲吻了一下,又赶紧叠好。这次叠成了方形的,而且还从另一只抽屉里取出一本《南江作家》创刊号,把封面打开,然后把手帕平平整整地放在创刊号的卷首语上,再小心翼翼地合好封面,像是封存一段美好的记忆似的,最后将创刊号连同那一方手帕,一并关进了左手边那只不常打开的抽屉。这样的手帕其实胡蓉也有一块儿,只是图案不同而已,是一朵栩栩如生的红莲。陈策说莲花又名芙蓉,芙蓉就是莲花。是去年底李总到苏州出差时带回的,俩个女子一人一件小礼物。给男人们也带了,根据不同的个性挑选了不同风格的精美小挂图,比如给陈策的是孔子和他弟子颜回在一起的,给卿怀才这个死半仙的是一幅鬼谷子算命图……
李总一直就是把大家当弟弟妹妹们看待的。
想到这里,叶兰的情绪完全稳定下来,她把头伸出格子看了一眼,师母早已经回去了,梁爽和白石正在打乒乓球,吉祥和村长两人各占一头斜躺在沙发上休息。而新来的向主任和陈策正一脸严肃地下着围棋,连旁边观战的胡蓉也看得十分投入,看来这一回陈老师是棋逢对手了。
“呃,呃呃,同志们,今天有重大消息要向大家宣布!”叶兰正想扒在办公桌上也小寐一会儿时,一个亲切而响亮的声音如春雷般滚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