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吹拂着茉莉花,无瑕的茉莉像个羞涩却又丰高甜美的乡村少女,甘甜中带着清秀,洁白中动着嫩绿。有一种欲言又止的羞怯,以及,无法抑止的青春气息)
青春,不是语言简单的展示体,而是你以血肉签下自己的名字。
第一次恋爱,有如第三类的接触。在烛光中,印在墙上的黑影,到天亮的时候还未曾消失。消失的,是日后人生的人文主义精神。
反正,青春贴在胸口,贴在陈淑桦的海洋之歌的旋律中,悸动了少男少女的情愁。远离海岸的海风,吹动心头的忧伤,铿锵有声。
反正青春贴在胸口。那种感觉驻留不去。不想不想不想,就真的要忘了吗?不看不看不看,就真的消失了吗?十多年的苿莉花之香,逝者如斯不舍昼夜,转眼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当时少年在想象中把青春岁月称为海洋季节。海洋季节中的各种各色的风华,雨季过去了又重来。青春年华仿似达利的超现实主义的画像,在画家对于他的伴侣的画像中,永远恋爱下去,加拉这个女子成为这一个男人永远的恋人,他的守护神他的缪斯他的模特他的知音他的妻子,而当这女子死后,他再也无法创作。少年曾经向往这样的爱情。
青春正盛的海洋季节,青春和年少,今天都已经到了中年,可以独坐在一起歌声谈天,靠在阳台的落地长窗旁消磨整个下午,时光再次回到十八岁的那一天,唤起未曾溢于言表的意象。
在一页特制的端午节卡片上的一角,写着,当年你们买不回的青春,今天竟然没有变老,还是一样的年轻貌美。当年的少女少男,今天都已经领略了情歌中的节奏,和生命中古老的词语。
那些藏在歌中的年少岁月,和你们一样先后都经历了各种情爱的试题。在你们初次的恋爱中,各自先后粉碎了你们对于初恋的神话和禁忌。你们像过客一般在香港的各个角落游迌,白色的海鸟在海面上群飞,小提琴的音声自古老的街道响起,飘过教堂,随飞鸟飘浮在蓝色的水面,说出你们的故事。那是一个二十世纪末的现代婚礼,在历史三百年的古老礼堂中举行,然后呢?
不说不说不说,就真的有人懂了吗?这一切无法触摸无从再次体验的时光,以各种文字的形式再现,那种顽强,就像卡罗十八岁那年经受的车祸一般,身体被电车的扶手刺穿骨盆,腰椎经受三处断裂,右脚被压得碎烂,右腿十一处的骨折,锁骨和两根肋骨断裂,左肩脱臼,骨盆也有三处破裂,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这就是青春的力量,在少年的诗中,年复一年在他日后的写作中如活体重现。
多少年后,你们从文学的潜意识场景来到心灵的潜意识场景,从自我的小国度来到生活的大历史场景。这些有关自我和行者的片言只语,是你们永远无法同时听到的故事,那时候平静的青春。
——你说,不想重复
却又,不得不重复
白昼间努力追随着你的种种举止
在夜里,以细微的差距进入我的诗
(一直忘了问你,你说
在皮影戏里最曲折动人的剧情
到底是光
还是那影子……
一个诗人笔下的异色恋情)
八十年代初,在那些反叛社会文化现象的年纪,少年看着你坐在落地长窗旁的长形阳台上,拆开班上同学共同签名的生日卡,阳台外的道路寂静无人,午后的阳光斜斜落下,典型的带热午后景象,你对着卡片哭了起来。
勇者的爱,只会死一次
敢于爱人的人,在病中也会去爱
敢爱者,在爱过之前早已失恋许多次
但他不会只爱一次
也不会永远不敢恋爱
你别再审判他了
别再那样看他
爱情,只是社会的一部分
保护着脆弱的心
爱,从来没有准备好如何面对我们
第二天,少年在图书馆里温习功课的时候,忽然想起你哭泣的样子。因为一张生日卡片,因为班上来自各方的游子共同签名的卡片,其中留着不太熟悉的笔迹,一些甚至记不起容貌的姓名,一些首次收到的祝福语,中文英文马来文交错纵横并列的一张生日卡,你哭了起来。
每一张生日卡里面都隐藏了另一个世界。这一年生日卡的故事改变了一个少年的人生。凑巧在那个午后的日子,拉曼学院的相思树为所有离乡到来首都求学的孩子吹起微风。没课的下午,两个十八九岁的少男少女在路上相遇,一起走过相思树下回到第五号住宿站。
你们几个同学合租了一间两层楼的房子,楼下有一个小花园,楼上一个看得见远方山脉的阳台。你们坐在午后的阳台上,少年看到你兴高采烈地将刚刚在信箱里收到的信封打开。然后你哭了起来。
午后的阳光让你的脸庞显得更加的迷离,接近真实的单纯。当年,少年就是喜欢你那时候的感觉,在你十八岁生日的那一天。十八岁,有多少成年人想要重回十八岁的日子化身炼丹术士对青春进行艺术的再创造再重生。
青春不需要通过毁灭或创造去体验人生的纷纭与丰富。零乱中破碎的日子自行组合,为年少时光寻求创新而复杂的多样统一的大写文本。第二天,少年在图书馆想起你和你的生日卡,忽然决定要约会你。那是一个足以决定一个青春年少的命运的一个下午。同样的热带午后时光,少年回到第五号住宿站,你在少年所设想的地点出现,一个人在小书桌前读书。那时候,少年不知道你是否也在怀念前一天相聚的时光。少年乘兴邀约了你。
如果那天下午少年回到住宿,发现你不在那里,少年想,他会不会在下一次见面时像那一天那样向你提出第一次的约会呢?而你的答案又会是什么呢?那一天的约会改变了少年的人生,包括今天他是否会走在香港的道路。情所归,是缘吧。
青春,爱情,自由,美,构成了少年的精神建筑学,少年的心灵语言。
在那种年龄,少年有点相信当年流行的情歌:为了爱,宁愿在人世间颠沛流离。经过十余年后,情歌转变为一种毫无夸张的语言形式,出现在生活之中,变成中年的现实。即使这样,重听当年海洋季节的歌曲时,仍有一种驻留往返的忧伤。
年月停留在那一天的傍晚。你们双双走出第五号宿舍的庭门,阳台上站着几个少男少女向你们欢呼叫好,夹杂着几声作弄的怪叫和祝福,送你们出门,在你们第一次约会的那一天傍晚。
那是爱情的年轻影像,有如侏罗纪时代的仙女虾,半透明的华丽身体在间歇性的雨季的湖水中世世代代生存下来,如梦般降临在每一个初恋者的内心湖泊。初恋的记忆,在男人心中形成诸种心理和有关爱与非爱的想法。初恋的人,也许是史前世界第一个拿起彩岩在洞穴壁上画下图像的人。石壁上第一个人物画像,永远留在你们的内心,永远是一个越过地平在线的过客,一个原始人,颀长而模糊,仿似贾珂梅悌凝固在石膏上的顷刻梦幻,在某个不知名的地点或城巿广场长久注视你们。
在那年纪少年已深知波特莱尔对于青春时光和爱情所做的隐喻,那是魔爪在我们身上留下爪印的青春质感:每一分每一次热吻,都是魔爪夺走青春与娇艳的结果。
春青时光的爱情是梦的一种展示场,而中年时候的爱情,已是现实的真实版展示地。
许多年后少年再次经历自我改革中关于爱情的升级版生活。经过爱的洗礼,在未来十年的人生路上扮演了小说家文本中经过变形处理的某种类型的巫师。男人需要经过很多年后才能在未来的现实中看清他如何看待爱看待婚姻和家庭。也许,男人最少需要等到三十五岁或四十岁以前才清楚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那是奥维德的第一部诗集,《爱经》的创作,是少年对罗马哀歌的跨时空注释,然后是无数世代的《变形记》的完成,最后才是《爱的艺术》的激发。自此他像奥维德被放逐在罗马以外,在黑海边,在青春遥远的边界,在迈入二十岁之前。在那一两年时间里,你带给少年许多人生中重要的经历,在情感和情欲上互相把对方推入更成熟的境界。你带少年回家乡见你的父母,见你的大姐和姐夫,以后又逐一见了你的两个姐姐和哥哥。你没有弟弟,少年没有妹妹,感觉是一家人了,但又掺杂着一种不太真实的不安。
那已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不管你是否怀念他,情有所归即是缘。想想,少年从东海岸来,而你从西海岸的古城来到台北,你们共同面对着前程和人生的选择。
许多年以后,你在盛夏的异乡夜晚,一个人游荡。繁华过后,只想等待天亮。在香港的太平山顶,风仅有的余温温暖不了清晨的冷冽。
在港岛的太平山上,初夏的温暖让你快要因思念而冰冷的心泛起一丝醉意,丝般的脆弱。那一年的生日,你面对快将失去的爱情,内心有一些彷徨,也有一点释怀,但最大的恐惧是害怕孤单,你的离去,回不去了,即使你不曾放弃。
天涯告别,你把写好的告别信和生日卡烧成了灰。当所有的记忆烟灭灰飞之后,你才肯相信,在已经沉陷的心里一隅,你像少年一样曾经用同样的决心,作出不同的决定。各自都不知晓,日后会到那里闯天涯,又会如何以文学书写的方式在符号和意象中追寻。多年以后社会巨大的变化中,你们又将如何面对当代文化的召唤。
你的远行,回程就必须放弃掉。你脚下的行程抱紧你,一站一站,有点伤心地一路走下去。路上的水露,潮湿的景色,远树群山,微雨晚风,都很能勾起当年你们留学台北的记忆。
爱情,让青春越过年少的纯真,而纯真的死亡,让生的追寻经历真实的冲撞与劈裂。
那年夏天的微阳,偶尔有细雨或暴雨。那些年月,每当冬天的时候,记忆中有着比你们初来香港时候更多的雨。阴灰寂寞的天色,异乡都城,你们都曾以一种不熟悉的语言,诉说着你们的悲喜。
夏,从八十到九十年代初的天空,常常还是非常的清晰明朗,像琉璃般的透明。这二十年间,他特别钟爱歌,经历了来自心灵与物质的各种音乐洗礼。音乐与歌,是少年青春时期的心灵狩猎者。从欧洲的大教堂到巴西古镇街头上的黑人玫瑰园教堂到西非丰族预言法师的最后歌者,歌声,鼓,舞蹈和鲜花陪伴少年远眺海洋的深处,非洲神灵与海的女儿以独特的歌声呼唤众神的降临。
这一少时盛华充沛的乐音是紧张的学院学习生活中的一块净土,在少年的荒芜地域中是少年的心灵私语,在少年的初恋年华中以无法用言语、母语或方言表达的内心情感触动着少年的日夜,如色彩艳丽的爱的影像掠过曾经失落的海岸线。如果要用一种自然界的物种去形容无形的音乐的话,少年会选取马达加斯加岛上巨大的猴面包树的自由姿态加以展示、形容、象征这一种美的终极姿影。
另一年,九十年代的另一个寻常的午后,一个女学生独自在资料室里抄写,手边放着一本《西厢记》。
少女从文本中走入凡间的复杂眼光之中,在图书馆,在斜坡路上,如今坐在他的眼前,翻阅书本的声响,和邻桌上小金鱼吐泡的水声有点相似,在人们缺席的地方形成人与物之间的距离。
少年那时完全没法预料,年少时丰沛的爱情意象将会是中年以后颇为苍白而匮乏的主题,也没料到,他累了。多年后,在另一座学院,他感觉到这座城市里的女孩仿佛不再是《西厢记》中的女角色,毫无表情,像梦一样飘忽。他感到心慌。诗人节过后,除了数据室的工作外,研究生又必须到语言中心的自学部当值。有一天有一个人生日,不想来当值,有一个替身代友当值了,离去时留下一具印着红唇的磁杯,和一幕褪色的山水。那些在语言自学中心的日子,他常在一个少女,两个少妇和一个代替主人的杯子之间渡过几个欢乐的下午。
后来,那两个时常互替的少女,以笑脸替代了忧伤后很快又不见欢颜;一个是寻找身份的城巿孤儿,一个为卧病的祖父和自身的处境而悲哀。许多年后,这两个少女都成了这座城巿的新世代作家。然而,到底人们应该为什么而悲伤才不会白白悲伤呢?什么是伤的本质呢?而物的本质人的本质又如何呢?你说。
在这座城里,你们和许多到来城中的寻梦者一般努力读书,写作,在内心里笑傲江湖。
不久,你说,你房里的两条小金鱼死了,鱼缸,一直空着,装不进任何的东西。
台风天已经过去,香港的天空已经放晴,你的小鱼缸一直空置着,装得下一个雨季的雨水。上世纪最后一年的夏天,森姆台风带给香港一次最多雨水记录的濡湿记忆。那年的森姆台风,给了香港最多雨水的记录,带来最多的新闻和最多的风的重量。华航客机破纪录地在风雨中翻身飞舞,在香港九龙旧机场跑道上撞入海里,一如森姆的台风名字一样狼狈不堪。
在香港生活,生活的侧影,在某些人的心中留下了烙印。
那一年,在许多人的生活中,大概也是风雨最凄迷的季节,都暗地里发生在香港机场的童话故事里。没有人愿意对谁说起,这样一个现代城巿的童话。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座建在海边的机场,城市的发展很快就把机场逼到拥挤的小角落。每天,飞机日日夜夜地飞过城市的上空,飞过卡片上的各种节日,飞过,低低的房屋,低低的,低到可以用手去摸的那种飞翔,像摸童话中的大象那样,可以听到各种奇怪的叫声。在九龙的街道上,在破旧的天台上,你可以做梦,梦见飞机的梦,梦见蓝天中的飞机掉入你的梦中,梦见,你梦见梦的飞翔,梦见飞机飞入你的梦中和你的各个自我游玩,幸谦A,幸谦B,幸谦C,或者,幸谦1,幸谦2,幸谦好,幸谦坏……
不是每个童话都一个快乐的童年,有一些童话总会有悲剧的收场,快乐的童年也不保证会有个快乐的结局。
有一出戏,有一则童话,可能会令你从头哭到尾,这样的戏和童话,你会不会想看想不想继续听?
他一个人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