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我是你的班主任,你碰到困难来找我就对了。
这个哑巴的确是你的母亲。关于你的母亲,我能告诉你的也不多。
那天,野猫滩十分热闹,鞭炮声中,你母亲嫁过来了。当时,你母亲没有描眉,没有涂口红,头发也没做,简单得像一朵栀子花。
你母亲的模样很周正,脸上带着笑。对了,你母亲出嫁那天没有伴娘,随他来的只有一个30多岁的男人,说是你母亲的哥哥,也就是你的舅舅。和你母亲相反,你舅舅显得十分紧张,见有那么多人看热闹,头都不敢抬,走得飞快,似乎是他在出嫁。
最有意思的是,你母亲没有像别的新娘那样,恨不得一头扎进新房就不动了。你母亲进了新房后不久就出来了,然后和那些看热闹的人嬉笑、搭腔。当然,你母亲是个哑巴,她和别人搭腔时,发出的都是一个音符,阿巴阿巴阿巴。谁要是夸她,她就向谁竖大拇指,若发现有人斜眼看她,她就笑着向这个人竖小拇指;她向人竖小拇指时,像是手里养了条神灵活现的虫子。
铃铛,其实,我也是从野猫滩走出来的。那时我还在中心校当代课教师。记得,寒假早就放了,没有什么事儿,听到鞭炮声,我也赶过去看热闹。我走近一大堆人群时,就听栀子的那个丈夫小羔子喊,嘁!嘁!个狗日的门栓子拾了个便宜,这个哑巴真漂亮!小羔子说这句话时,显得十分激愤,好像你母亲本来是准备嫁给他的,现在被你父亲抢走了似的。
我走到你母亲面前时,你母亲也向我笑,哦!你母亲有两个酒窝呐!活像你现在这个样子。这时,小羔子用手向你母亲比划,让你母亲给我点烟,还冲我喊,林老师,进门三天无老少,拣软和的,摸几把。我听信了小羔子的蛊惑,准备在你母亲给我点烟时刁难她一下,譬如故意把她手上的火吹灭,或者故意不吸火什么的。没想到,你母亲把火柴燃亮后,还没等我噘嘴,就突然向我的眉毛杵了过来,这把我吓得一个趔趄。你母亲见对我的戏耍成功了,用手背挡着嘴,笑得不行。你母亲那个调皮和俊俏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得清楚。但是,对于野猫滩的人来说,关于美丽,关于快乐,那也是最后一次。
在你还没有出生时我就离开了野猫滩。当时因为中心校合并,我参加考试后被选拔到县四中做了教师。又过了一年,当我再回到野猫滩时,听说你的那个家庭已发生了变故。
那是深秋季节,你的爹爹、奶奶、二姑、三姑、四姑和你的父亲带着你突然离开了野猫滩。他们是夜里走的。白天,你母亲在山上砍了一天草,累了,回家后睡得很死,根本就没有察觉。
你父亲他们搬出野猫滩,按常理也无可厚非,因为你父亲他们已经没有了土地,这个时候,大家都在找活法。你父亲他们去上海投你大姑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一大家人都走了,独独把一个哑巴女人丢在村里,这有些太残酷了。但听了野猫滩的人对你母亲的描述后,我大略知道了一些原委。
你母亲有了你后,毛病渐渐就暴露出来了。譬如特别难和人交流,性格非常固执和暴戾,她坚持的事情谁也反对不了,那情形好像整个家庭就她一个人在生活。还有,你母亲出奇吝啬,爱财如命。你父亲每次进城卖东西,她都会早早地站在村口,等你父亲出现时,她就迎上去,然后挨个地掏你父亲的口袋,直到把所有的钱都搜走。平时,你父亲话不多,背地里又是个急躁人,为此,两人常有冲突。在冲突中,你母亲的沟通方式就是突然攻击你的父亲。于是,打你父亲,咬你父亲,抓你父亲,拿刀砍你父亲,不给你父亲做饭,把你父亲锁在家中已经是常事。整个野猫滩的人都看到,你父亲的脸上和身上经常是老疤摞新疤。那天,只因为一件小事儿,你母亲拿起水瓶就往你父亲的脖子上浇。你父亲为了护你,没有躲开,结果,不仅你父亲被烫伤了,你的胳膊也被烫烂了。
你母亲不仅这样对待你的父亲,对你的爹爹奶奶也常有虐待。听说,你母亲打过你奶奶,还咬过你爹爹。
铃铛,我说这句话时,你的脸红了,那就说到这里吧。
总之,当你父亲他们连夜离开野猫滩时,野猫滩四十几户人家都一条声地叫好,我妈就说,这个哑巴终于把一个好人家逼走了。这些年,有些不知情的人也谴责过你的父亲和你的爹爹奶奶,那个一辈子好事的老队长就因为这个事找过村书记,希望村里能找你爹爹谈谈,说不能把哑巴一个人丢在山里不问,说不能把哑巴母女连皮带毛地剥开。老队长这么说时,村书记只是笑,说清官难判家务事,说你母亲是个哑巴畜生扯不清,说村干部三天两头忙政府文件没有时间打这个闲杂。书记还说,如果把你留在哑巴这里,不是死就是伤,即使长大成人,也不会说话,支家这样做没有错的。
老队长是1952年干的队长,现在已经是过气人物了,村书记这样说,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铃铛,关于你的母亲,我能知道的就这么多,我不知道我的话有没有解答了你心中的疑惑,让你学会重新审视自己的亲人,让你懂得是非曲直,可是,我知道我的话影响了你和你亲人之间的关系。你当天就给你上海的爹爹奶奶打了电话。你在电话里对爹爹奶奶的问候让你爹爹奶奶既温暖又纳闷,因为,你是突然问候他们的,再说,你在上海时一直很倔强,很任性,常惹他们生气。晚上,你那个在街上叫卖了一天的父亲回来了,因为太累,沾床就睡了。你为你父亲盖上了被子,还为你父亲剪了脚指甲。你为你父亲剪脚指甲时感到父亲脚上的老茧是那么厚,你在心里问,这么厚的老茧为什么挡不住生活的艰辛和贫困。你的抽泣惊醒了你的父亲,他蓦然醒来,愣愣地看着你。因为,长大后,你的性格可不算好,另外,这些年,家里虽然贫困些,你父亲却一直娇惯着你,你都上初三了,连水都没烧过。所以更多的时候,你在你父亲的心里不过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穷任性的孩子。
你在父亲极为迷惑的目光中没做任何解释,接着你拿出自己积攒的零花钱,跑到街上买来了1斤大馍,15块钱卤猪头,一瓶烧子酒。当你的父亲在享受你带来的丰盛的美食时,你又为你的父亲整理了床铺,还把一床崭新的被子从柜子里拖了出来。
哦!是这样,你父亲到上海不久,野猫滩的小羔子家出事了,小羔子的老婆栀子跑了。不久,在外打工的人带过话来,说栀子去了上海,跟你父亲同居了。是的,栀子从野猫滩跑出来后确实跟了你的父亲。那时,你才2岁。你像一棵稚嫩的果树,按理说,在情感上是最容易被嫁接的,但是,你一直不愿意接受栀子。你父亲带你到留长生活时,栀子和你父亲分手了,那时,你是何等高兴,可是现在,你忽然感到,在这件事上,你好自私,心肠好硬,过去,当你不止一次地要求你父亲把栀子撵走时,你父亲是多么无奈,多么委屈啊。你听了班主任的叙述后才知道,栀子走后,你父亲的孤独像你们租的这间房子的拐角,一直黑暗和缄默着,一直无人问津。
那床被子是栀子在离开你们时给你父亲买的。你父亲个子高,这床被子就显得特别用心,显得很厚实、很大。但是,那天你用了吃奶的力气,硬是把这床被子塞到了床底下。你想让你的父亲感到,你就是不能容忍别的女人的东西出现在自己父亲的床上,不管你父亲在生理上是多么冷,多么需要温暖。而现在,你觉得,你的父亲手脚冰凉,特别需要这床被子。
当天晚上,你至少做了四种样卷,屋里的灯一直亮到夜里12点半,此后,几乎每晚都是这样。你的突然发奋,让你对那个哑巴女人的恨和你对你父亲、爹爹、奶奶、姑姑们的爱阴阳两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