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行的路上,冉然和麦地一路无话,开车的老七也停住了到处跑火车的嘴。
车停在火车站的广场上,冉然把行李箱从后备箱拿出来交给麦地:我就不送你到站台了,保重!她转身就钻回车里,麦地冷冷地看着,有色的车窗把他的视线隔断,他再也没能看到冉然为他流的泪。
冉然任由自己的眼泪肆意地流淌,老七并不劝慰她,只是没有立刻把冉然送回家,随意地开着,顺手又递给冉然一盒纸巾,冉然接过看了看,破涕为笑:讨厌!
老七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是那种在一起忘记性别的朋友。几十年来冉然有什么大事小情习惯找老七,就像小时候上厕所忘带了手纸都要老七替她跑回家去取。老七也习惯被冉然使唤,任劳也任怨。连麦地都说:老七是上辈子欠你家什么了,轮到他来偿还。老七因为看到冉然常常身上带伤,找到麦地大打出手。麦地没有怨恨老七,他吐了一口血沫子指着老七:老七你听好了,我老麦没服过谁,但我服你,有一天我离开她了,你要接着……老七曾说:然子,我怎么看不出你哪好啊?那帮孙子迷恋你什么啊?我怎么就没感觉啊?
冉然笑骂他:流氓!全世界男人都死了也摊不上你。
老七回敬她:我走几年沙漠出来,还把你当哥们儿。
冉然交朋友讲究结实,老七是她结实的朋友。结实的朋友之间是不谈欲望的,很简单、清淡、轻松……他们就这么好着,没心没肺地好着。
冉然太累了,恍惚间她就睡着了。她在一个梦中突然醒来,什么梦一睁眼就忘了。醒来发现车已停在自己家楼下,她身上多了一件衣服,老七趴在方向盘上睡相很邋遢。冉然心里一暖,拍了拍老七的脸:孩子,醒醒!
醒了?上去吧,把衣服给我,别废我的油还顺走我一件衣服。老七乱七八糟地说着,发动起了车。冉然轻松地笑了,又拍了他一下。
别这样,小心我变坏。老七把车开走了。
冉然下了车马上就后悔了:他晚饭还没吃呢。老七的老婆不知和谁跑到南方,一走两年,有时打来电话两人不是吵就是骂。老七催她回家办离婚,她就是不肯,扬言道:我在那边混得不好还要回来找你!老七没着没落的,时间长了就不理会了,自在地活着,谁也看不出他到底苦不苦痛不痛。
冉然今天怎么了?对他突然婆婆妈妈的,他撑不死饿不着的。
妈妈,爸爸走了吗?麦丁睡眼蒙眬地望着冉然。
走了。
妈,我饿了!冉然冲着母亲喊,掩饰自己复杂的情绪。女儿放心地睡去了。冉然这才敢正视麦丁,这个孩子能来到这个世界简直是天意。她发现自己怀孕时并没有作好结婚的准备,麦地当时正和一帮发烧友在西藏、青海一带拍片,她自作主张就自己跑到医院做流产,结果刚在手术台上躺下,就停电了。她提上裤子回家了。麦地回来知道她怀孕后坚决不让她打掉,整天为这个孩子想入非非,于是他们就准备结婚。后来他们不知为什么吵架,冉然就又去医院做流产。这次是冉然自己回来了,她刚要上手术台时孩子在肚子里狠狠地踢了她一脚,冉然忽然就有了做母亲的欲望,她决心要把孩子生下来,是为自己。
几个月后,她到一家小医院去生孩子,难产,她连夜又被送进了一家大医院,做了剖腹产。孩子一生下来就那么好看,眼仁发着淡蓝色,而且是笑着出来了。冉然倒吸了一口凉气:多亏没干傻事,差点失去一个好女儿。
冉然决心做她的好妈妈。
他走了?母亲问冉然。
嗯。
你以后怎么办?
活着呗。怎么办?天塌不下来。
是的,天塌不下来。过去他说分手,冉然就觉得天要塌下来了,死活不放他。现在他走了,天没塌下来,天没塌下来就要活着,活着就要好好活着。
他给你留钱了吗?母亲很担心。
留了。冉然毫不犹豫地回答。
多少?
两千,不到。冉然有些想笑。
天哪!你怎么活……母亲手中的盘子掉在地上,摔成了几瓣。冉然捡起它们随手扔进垃圾桶:什么怎么活?人一样地活呗。
你这孩子怎么老不好好说话,小时候就这毛病和人家较劲,吃亏上当的还不是你!
我上谁当了?谁也没骗我,都是你情我愿的。妈,你这一辈子老教育人,总也不下班。
……
冉然在母亲面前很不懂事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妈妈能够宽容她的无理与任性。母亲是个刻板的教师,从小对她期望值过高,希望她品学兼优、大家闺秀、凤毛麟角……这些她都不是,她似乎生下来就是和母亲作对的。父亲生前很宠爱母亲,母亲对父亲颐指气使,父亲宽容得近乎没有原则,他们吵架时母亲永远占上风。冉然很气不过,就揶揄父亲:她再和你不讲理你就揍她一顿。父亲忍俊不禁:男子汉大丈夫是不会打女人的。冉然于是就想办法捉弄母亲,她会趁母亲不注意时把她的钱抽出一张藏起来,看着母亲一遍一遍地数,焦头烂额地找,气急败坏地吵……不胜开心。她会把钱交给哥哥们,一同享用。
这些年她自己做了母亲,父亲也去世了,也渐渐懂得了母亲为经营这个六口之家用心良苦。娘儿俩的关系也融洽了许多,但常常还是不免唇枪舌剑,然后再看到母亲形单影只黯然神伤,冉然就很后悔。
让冉然悔恨终生的是她在母亲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宣布自己要结婚。
全家都遭到了雷击一般。你跟谁结婚?你疯啦?
当然是跟男人。
母亲当时就火冒三丈:结婚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和家商量,谁同意你结婚了?你太随便了!你是不是和那个叫麦地的流氓结婚?
冉然冷笑:我不和这个流氓结婚,还能和哪个流氓结婚?是我结婚,你们同意不同意无所谓。
混蛋!你……大哥一个耳光响亮地在冉然的脸上炸开。冉然苍白的脸立刻像一朵怒放的玫瑰。母亲惊骇地叫了一声,扑向大哥疯了般地厮打:谁让你打我女儿?谁让你打我女儿?大哥任凭她柔弱的拳头打在他的胸口,泪水悲伤地流下。另外两个哥哥抱住了母亲。
冉然看着这些和她至亲的人,她领悟了他们的爱。可是他们不知道,此时她不仅仅为自己要和一个男人结婚,她要为自己的孩子去结婚,去寻找一个家。这个家有她热爱的男人,她可以为他不惜伤害全世界的人,仿佛这个世界有他就足够了。
那天清晨冉然做了一件有悖人伦的事情,她从容地走过跪在她面前的母亲,去和麦地结婚了。她的这场婚姻没有得到任何人的祝福,她一生都不能原谅自己曾经对母亲这般残酷。婚后的冉然越来越困惑,她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她所追求的爱情。现在的人整天在忙活什么,是否都在忙着解释这些困惑?
冉然还是没有估计到生活的残酷。麦地走后,他们赖以生存的印刷厂立刻陷入了危机,债主一一上门,拿着麦地龙飞凤舞的欠条,冉然才意识到他们不仅仅是暂时的资金周转问题,他们拖欠了一大笔材料费,老七到处找朋友揽活儿,结算了一部分欠债。
老七突然决定上深圳,临走又给她凑了点钱送来:你先挺着。我很快就会发财了!回来解放你。
冉然一听就哭了,赌气说:你走吧,永远不要回来!
老七愣了一下,温柔地拍拍冉然:等着我胜利的消息!
老七刚走,市里就下发了拆迁通知,冉然面对着苦心经营的工厂和几个无助的工人,欲哭无泪。老七在深圳打来电话说,他到那里就差点破产。冉然没心思多问,只是嘱咐他:别胡闹了,不行就回来吧。
老七感觉冉然很不开心:你怎么样?没出什么事吧?
我挺好,一切正常。冉然没和他说实话。她知道老七也是自身难保,不想再给他雪上加霜了。
好好等我,我回来之前不准嫁人啊。
冉然没心思和他贫。
拆迁办又下通知,一星期内不搬就用推土机推平。这家伙牛逼得了不得,好像全世界都归他拆迁。
冉然在参加一个朋友父亲的葬礼时接到厂里工人的电话:大老郭带着一帮黑社会的来要账了,他们说我们要跑,嚷着要搬设备!冉然踩着悲壮的哀乐一步步随着吊唁的队伍前行:不要阻拦,让他们搬,他们只要一动就报警。冉然没有马上回去,她从容地参加送葬仪式,从容地和朋友一一告别出来。
出租车刚停在厂门口,里面杀气腾腾地冲出五六个人,个个光头,个个戴墨镜,个个脖子上挂条粗链子,个个胸前裸露着文身……他们见到冉然后并不直接和她说话,而是四处张望,冉然看到他们墨镜背后的惶恐。
看什么?就我一个人。冉然边说边推开门。大老郭立在中间很神气。大老郭是驴高马大的山东人,平日粗声大气看去为人还很爽快,因为工厂的纸张进货大多是麦地负责,所以冉然和他很少交往。大老郭举着欠条交给冉然。
冉然看也不看他一眼:你把这张条子撕掉吧,我给你换张新的。
大老郭瞪着眼珠子,很困惑。
我们离婚了,他人已走了。我给你打张欠条,搬完家我会去找你,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以后不用来这么多人,对付我一个弱女子不用这个,杀鸡何用宰牛刀。
那王八犊子上哪儿了?
我不知道,这和你无关,你只管要你的钱好了。冉然闭上了眼睛。
大老郭一脸汗颜:对不起,大妹子,没多少钱,你别急慢慢搬,有事找大哥!
他们走了,冉然默默地坐在机器旁,几个工人悄悄地退了出去,他们知道此时的冉然心里的悲凉,这个印刷厂倾注了她几年的心血,眼看着就要败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冉然在黑魆魆的车间里不知坐了多久。她决定卖掉工厂的设备,还清所有的债务。这个厂子让她太伤心了,她要安静下来想想自己今后的日子。
工厂很快就卖掉了,买主是大老郭。大老郭来拉设备那天,天气很好。冉然把五万块钱揣在包里没有离去,她要看着这些人搬走这些设备,因为这些设备是她和老七带着人一台台安装在这里的,安装好设备她把麦地带到这里告诉他:这是我的陪嫁。冉然知道自己会很难受,但她坚持看着它们被拆走,她甚至在痛楚中体会到了疼痛之极的快感。
冉然看到了最后,她一个人留在了一下子空空落落的厂房里,她的心也空了。
包里突然飘出一曲《让世界充满爱》,打破了这里的沉寂。冉然拿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巴重。她没有接,任凭它固执地反复哼唱,平日里听来很柔美的歌词此时似乎有些讽刺。手机终于停止了呼叫,冉然拿着安静下来的手机默默地看着。
她准备离开这里了,明天、也许是后天,这里就是一片废墟了,推土机会把这里的一切甚至连同记忆都一起推平。她觉得这也许是天意,上天在帮助她走出过去。
手机又一次响了,冉然凭感觉知道还会是巴重,她看着急切呼唤她的名字,终于轻轻按了绿色的按键。
冉然,怎么不接电话?你出什么事了吗?告诉我,别自己挺着。手机的那端传来好听的男中音。
……
你要说话,告诉我你在哪里?
……
冉然,你要相信朋友,相信自己。
我在厂里。冉然终于努力吐出来几个字。
十几分钟后,大门被轻轻推开。巴重看到空荡荡的厂房就一切都明白了,他走到冉然面前,轻轻地搂住了她。
别怕,有我呢。
冉然顿时眼泪如溃堤的洪水,她什么也说不出,哭得浑身发抖。
哭吧,哭吧!谢谢你哭给我听。
冉然被他这样轻轻搂着,直到哭累了,差点儿像个孩子一样睡去。这些年她就渴望这么一双有力的臂膀抱她一抱,就希望他抱抱她。
冉然,今天你是大款了,请我吃饭吧。
冉然心里舒服多了,她把头埋在他的怀里笑了……
这个男人是她十几年前的老朋友。他们相识在一个商业性的聚会上。那时他刚刚从国外回来,冉然是在聚餐上电梯时注意到他的,等电梯的男男女女,电梯一到蜂拥而上,电梯立刻成了拥挤的笼屉。电梯外只剩下冉然和巴重。
巴重看看冉然双手一摊,笑了。
冉然调侃他:中国最后一个绅士。
过奖了,巴重。他伸出白皙修长的手。
冉然。冉然也伸出手轻轻和他握了一下。
他们一同上了只有他们两人的电梯,又一同愉快地走向餐厅。
一进餐厅就有人喊:老巴,你这么快就找到知音了?
冉然听了和巴重调皮地眨眨眼,索性就坐在了他身边。那次聚会是一个广告公司承办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投机的味道。本来冉然准备应酬一下就悄悄溜掉,可是认识了巴重,她就没走。
巴重是某重工业企业的总工程师,属于那种家境好,事业顺利,名利双收的人,但他为人谦和,处事低调,斯文而不文弱,温柔而不谄媚,高大而不粗犷。而且他讲一口好听的男中音。他温情的语气常常会让女人想入非非,多接触你才发现,他和同性也是温情的。
他们后来就成了好朋友。冉然见到了他事业很成功的妻子单咏梅,标准的职业女性、资深美女,还有英俊的儿子。冉然结婚后他们都是夫妻双双带着各自的孩子在一起小聚,气氛很轻松,只是每次巴重的妻子都会提前告辞,看得出巴重有几分扫兴。但他很快调整好情绪,使他们每次相聚都很愉快地结束。
和巴重交往十分舒畅,他总会在你十分寂寞的时候突然打来电话,温情地说一句:冉然,你还好吗?
冉然觉得这是他的生活习惯罢了,从不想入非非。可是他的确是她很温馨的朋友,她喜欢听他电话里好听的男中音,听他恰如其分的赞美,也常常看到素面朝天,满脸疲倦的冉然不失时机地提醒她一句:沧桑原来也是一种美啊。他让冉然注意到该整理一下自己,女人沧桑起来多么可怕,这种美得多爱你的人才能去承受呢。
一次偶然的相遇使冉然和巴重之间略有些微妙。
那是个美丽的黄昏,冉然骑着自行车犹豫着回自己家做饭还是到母亲家蹭饭……她忽然感觉有人在她边上和她并行,她扭头一看笑了:老巴!你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