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住在大路边,大路的南边栽了一排槐树,马蜂就在最老的一棵槐树上做巢——正对着他家的大门——年年如此,有时顺着旧巢的下面接个新巢,盖了两层三层的巢楼,黑糊糊的,灯笼似的挂在上面。他一直认为马蜂和他是朋友,它们常在他头上盘旋,甚至在他肚皮上爬,但从来没怎么动过他。
那个星期天的早晨,就那么巧,他母亲在门口遇见一个熟人,想招呼一声,一开口就觉得有什么东西飞进了嘴里,吓得马上闭嘴,马蜂毫不客气地在里面翘起了屁股,她的舌头顿时像被烧得红透了的针扎了一下,一声惊叫随即从喉咙里飞了出来,马蜂就顺着惊叫若无其事地飞走了。母亲的舌头瞬间肿了起来,说话也噜哩噜哩的,他好半天才明白什么样意思,忍不住地笑起来,边笑边跑到后院。后院保留了以前的老土墙,上面长满了密密的死不了——死不了对治疗马蜂蜇过的皮肤有特效。
母亲下田后,他决定去戳马蜂窝,这一片的村民除了他都挨过马蜂蜇了。他套了一件长衫——秋老虎还在肆虐,穿上去很不舒服——又拿了一根长竹竿,几块瓦片,一个脸盆。竹竿的长度不够,他须得垂直站在马蜂巢下,踮起脚,树缝里探进来的阳光刺了他的眼——这样干太危险了,他便走得远点,用瓦片旋。他的手挺准,旋得马蜂窝直晃,马蜂愤怒了,疯了似地成群的冲下来,而他早蹲在坑里,头顶着脸盆,马蜂哪里找得到。庆幸之际,却传来“啊”的一声尖叫,车倒的声音,人倒的声音,一连串女孩子痛苦的“啊”“啊”声,他起身掀盆,呆了:一个女孩子摔坐在地上,手捂着脸,裸露的胳膊上,脖子上,捂脸的手背上全都粘满了马蜂,头上还萦绕着几重,她的自行车横卧在一边,车轮子还在飞速地转着。“快趴下!快趴下!”他大喊。但那女孩子早就被吓呆了,只是捂着脸,一任马蜂蜇。他脱下长衫,顶着脸盆,又甩着长衫冲了上去,硬生生地把女孩拽进坑里。
马蜂散去后,邻居们都围了上来。女孩子的脖子上,胳膊上,手背上都已肿了起来,一个个马蜂眼又大又尖,尖头是米黄的点,周围是红肿的皮肤,像含着米黄蕊的红花,但现在谁也不会进行这么愉快的联想,那些东西有的连成一片,撑得皮肤又红又亮。他已认出了女孩是谁,背地里,他们男生都要喊她“班花”“校花”的,他们以前并不认识,文理分班后,虽都进了理班,可分班是最近的事,两人并不熟。
有人冲着他喊:“快!快去找点奶水来,看谁家的小孩吃奶。”
他脸红了,找奶水,他怎好意思去,可他又怎么能说不去,这祸是他惹的,她又哭得那么厉害。他想起了后院的死不了,跑过去,扯了一把,捣碎,可给她敷药时又犯了难,他没碰过女孩子,可又不能丢给别人干。按理说,应该有好心的大娘大嫂的来帮他的忙的,如果他年龄再大一点或着再小一点的话,可他偏处在这个年龄,而村里的人就爱捉弄这个年龄的少男少女。女孩早已看到了地上的竹竿、瓦片、脸盆,也认出了他是谁,但一时记不起他的名字,气愤地喊起了他的外号:“长毛怪,你……你……”她又痛得哭起来。众人一听,瞅着他那一头乌黑的头发,笑了:“哟,你们是同学,那就好说话了。”于是,也都慢慢散去。
他把她请入院中,她依旧是哭,他给她敷药,手却不禁哆嗦起来,尤其是在她细嫩的脖子上敷的时候——没来由的——他认为。她哭,他得劝她,嘴哆嗦了半天,才能嘣出三个字:别哭了。她怎能不哭,脖子上胳膊上都肿得厉害,皮肤胀得难受,又疼痛难忍,仿佛许多针穿进里面后又在里面搅和。她今天本来想去外婆家,表哥带了女朋友回来,她想一睹芳容,弃了公路,抄小路,途经这个村庄,哪知车子刚一拐弯,就遇见了这事……一个邻居走了进来,劝了她几句,又转身递给他一个酒杯,里面盛着乳白色的液体,他的脸又红了,扭过头去,不让邻居看见。邻居走后,他问她:“你要不要再用……再用……”他不好意思说出口,索性把酒杯递到她跟前:“要不要再用这个?”他认为只须用死不了就可以了,可又觉得女孩子一美就娇,一娇就贵,一贵就嫩,况且伤得又重,安全起见,还是问她一下。女孩看到了酒杯里晃动着乳汁,那乳汁里又晃动着一个支离破碎的太阳,蜡白蜡白的……她脸红了,扭头不理。他只好又给她抹上,可手越发哆嗦,脸红到了耳根,心“扑通”“扑通”地跳,怪响的,他真恨不得抽出一只手把心紧紧攥住。女孩子自然也听到了他的心跳,自己的心也被诱着跳起来,几滴乳汁从酒杯里哆嗦出来,撒在了她身上,她急了:“我自己来!”伸手就去接酒杯,可一看到自己的手肿得像个馒头,又忍不住落泪了。
两种药方都用过了,他们就静静地等待皮肤复原。
“还疼吗?”他问。
女孩没好气地说:“你自己试试看。”
他不敢试,一只马蜂顶得上十几只蜜蜂。他坐在不远处看女孩,女孩就坐在柿子树下的石凳上,斑斑驳驳的影子写在她脸上,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她显然已经感觉到他在看她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赶忙看别处:有只母鸡咯咯塔,咯咯咯咯嗒地叫着,公鸡朝另一只母鸡奔去,那母鸡飞快地跑,公鸡飞快地追,近了,一跃就骑在了母鸡身上,嘴狠狠地啄起母鸡的冠子……他只能扭头看别处,天啊,围墙上竟排列着密密麻麻的脑袋,里面有他同龄的伙伴,他的伙伴见他看他们了,便挤眉弄眼打手势的,突然又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接着一连串的口哨响了起来,哎呀!大门处人也挤得满满的,门里三重,门外三重,他看看女孩,女孩也注意到了这现象,便朝他望,这一望,两人本来消下去的脸色又唰地红了起来。他本来想留她吃饭的,这怎么好留……门口又传来一句:“这女孩长得怪俊的。”女孩又羞又气,牵了车子就走,反正已经二十多分钟了,肿也基本上消了,也不疼了。他走过去挽留她,她却回头白了他一眼,这一个白眼就使他像个木桩似地站住了,待回过神来,人已经走远了。
第二天,他走进教室,看到女孩正举着胳膊,探着脖子向女伴们炫耀自己的伤口——那都成了不起眼的小点点,女伴们唏嘘不断。女孩最好的一个女友见他进来了,故意高声说:“你怎么不宰他一顿?”他的心咚地沉了下去,不知所措,本来他和女孩子接触就容易脸红,虽和男孩在一起欢快得很,但和女孩就是不行,手脚就是不知道怎么放。他原想回避过这个尴尬的局面,溜出去,上课再进来,这下可好了,那群女孩子的眼光都箭一般地射过来了,他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你好了吗?”这简直是上刑场,他觉得。女孩子的嘴变成了一个“O”型,瞬间又恢复了:“我今天没肿得像个气馍头,你是不是很遗憾?”她昨天痛死了,一想起那痛就想把他也推进蜂窝里,“那是……那是……”他结巴了。女孩子的那个女友拍拍桌子:“长毛先生,不说别的,按照咱们农村的规矩,你得买点东西看望看望她,不要多,四包豆奶,百个鸡蛋就行。要不请我们几个撮一顿也行,我们可以给你说说情。”天啊,她们还真宰。他更加胳膊腿不知怎么放了,她们竟然还是这么个宰法,和这些女孩子打交道可真难……他不好回话,求救似地看着女孩,女孩笑着扭过脸去,不理他。这时X老师走了进来,看到了他的窘相,X老师挺器重他,可就是对他的长发看不顺眼,常常劝他剪了,其实,他的头发在女孩里谈不上长,但在男孩里就不行了,这次X老师又劝他了。
“你怎么老是说我的头发?”他觉得长头发挺潇洒的,尤其是仰头一甩,呀,那感觉……
X老师笑眯眯的:“不为别的,就为你老是给我一种色迷迷的感觉,尤其是现在,更是色不拉叽的。”
“哄——”全班都笑了,他身边的那群女孩子笑得更是前仰后合,女孩也低着头,红着脸哧哧地笑。他慌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端正坐好。不一会儿,女孩子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去做个拉丝吧。
星期二,他从前门走进教室,全班举座哗然,然后就冲着他噼哩啪啦地鼓掌,他抱拳笑纳。X老师在上课时也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全班五十多个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和尚头,又秃又亮。
“你怎么把头发剪那么短?”
“你不是让我剪的吗?”
“我让你剪也没让你剃成秃子。”
“你老是说我色。”
X老师笑起来,走到他面前,两手在他头皮上摩擦着:“你以为你这样就不涩(色)了吗?”
全班又哄堂大笑,前仰后合,桌子和椅子都在打架,女孩的笑脆生生的,就像山涧里叮咚叮咚的泉水,他也万分高兴地笑起来。
此后,总有人去摸他的光头,摸头的人也总是问:“涩(色)不涩(色)?”底下总有那么一群人回答:“不涩(色)。”“涩(色)不涩(色)?”“涩(色),比原先更涩(色)。”女孩这时总是笑得抱住肚子。
“你真有意思。”女孩子后来说。他摸了摸自己的光头,那上面已经长出了两毫米的头发,“你看清了,都是他们色我,我哪色他们。”“色你?”女孩仔细看了看他,“你长得——照咱们这儿的观点看——还可以。”“什么观点?”“五大三粗的,高挑的,胖达的,方堂的,双眼叠皮的,眼睛也大碌碌的。”说得一圈子的人都笑了起来。他们又谈到了马蜂,他讲了他母亲被蜇的事情,女孩蓄水似的眼睛里更是充满了惊奇:“你家的马蜂也挺有意思的,就是太狠毒了点。”
他们就这样熟识起来。女孩成绩一般,她已经很努力奋斗了,可还是不行:男孩很有理科头脑,文理分班后,成绩便如拔竿似的。女孩常向他问问题,之间的吵吵闹闹,耍嘴皮子,马蜂——死不了——秃头的趣事多了起来,偶尔闹点小别扭,也像死不了治蜂伤似地迅速地过去了。只是女孩去外婆家不再途经他的村庄了,冬天没蜂的季节她也不来,天寒的时候,他把蜂窝摘了下来,仍不见她路过。女孩其实想经过,但是怕马蜂,后来不怕了,因为两人产生了一种朦朦胧胧的感情,她开始怕别人议论了,但也并非全怕,感情到了这个时候,对别人的议论是既想又怕——她在他村上肯定是一个爆炸式的人物。马蜂蜇怕什么样呢,蜇了后,不过是他再去扯把死不了,捣碎,给她敷药……墙头上再探出许多密密麻麻的小脑袋……那也是挺幸福的事。
这样他们过了两年,两年里,马蜂依旧在他家的门前做窝,依旧在原来的枝上。两年后一个七月,他们参加了高考,很快,男孩接到了北京名牌大学的通知书,女孩落榜了,并不打算再读,哥姐都要结婚,得用钱,父母的身体也不是太好,况且她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理科细胞,她应该报文的,但她也不后悔报理。
北上的前两天,男孩约女孩子出来,两人默默地在晚霞下散步,田间的小路也比较热,不时有热风掀掀女孩的长发。他们一直散到月亮升起来,月亮起初很圆很大,橘黄色的,又很羞涩,仿佛是远树远村硬给托上天的。后来,月亮变白变亮,地上留下了他们清晰的影子,朝旷野里望去,感觉是既明亮又朦胧,弥漫着宁静与温馨。起初他们是分开走的,一前一后,后来一左一右,身体慢慢地靠近,靠近……再分开时,两人的手已经牵在了一起。
“你,你会等我吗?”男孩开口了,如以前那么腼腆,“等我毕业回来……回来娶你。”男孩心里明白,在农村,只要一出校门,说媒的就会挤破门,何况她又是那么漂亮的女孩子。
女孩的脸红了,但仍不改往日的调皮:“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你对我是什么样的感情?”她就想看看男孩的急相。
男孩果然急了,紧抓住她的手:“我对你是真的,我的爱就像……就像死不了那样,我这个人也像死不了那样,四季常青,年年长青,永远死不了。”
一听死不了女孩就忍不住笑了,月光亮幽幽淡幽幽地飘在她脸上——这是一张写满深情的脸。
“你说呀,快说呀!”男孩催了。
女孩向月亮伸出了手,仿佛要把月亮捧在手里,但她捧到的是月光,满满的一捧透明的月光。她被马蜂蜇的时候从没有想过会有今天,但也许那一身的马蜂伤就注定了她有今天,也许就是为了今天才让她闯入蜂群,那天是偶然,但不管怎样偶然,今天却是必然,为了今天的必然,再让她在蜂群里困几回她也愿意。“上邪!”她深情地背诵这篇古老的诗篇,“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男孩激动地拥住了女孩子,浑身颤抖,女孩子也激动万分,心附着他的心咚咚地跳,这一天,这一天终于来了……男孩慢慢地把唇印在了女孩子的额上。
此后,北上的北上了,留家乡的留家乡了,雪片般的信从家乡飞到北京,又从北京飞到家乡。
男孩料得没错,说媒的挤破了女孩家的门。女孩子长得的确漂亮,高挑匀称的身材,水灵灵的脸,眼睛更是水汪汪的,仿佛正要流出水来,一双眸子就像白玉盘里转动的黑玛瑙。其余的部位,像眉、鼻、唇虽不是多么出色,但整张脸却是非常非常和谐的组合。她的家周围常有一些青年转,镇长的儿子也看中了她,摩托车常在她家门口响着。女孩本来就讨厌势力,现在更是烦,便和一些老乡出去打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