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车在高速入口不远处停了下来。司机老刘把车停好，打开车门后，也不说话，自己就先下了车。导游小吴也一声不吭地跟在他后面下了车。
可能是因为刚才发生的不愉快，车上没什么人愿意跟着他们一起下去，都继续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不过，也可能是大家怕外面太热，想呆在车上享受空调的凉爽。唐伟本来也不想下去，可女儿豆豆突然说要小便，他只好陪她下了车。小吴正和老刘站在旁边闷闷不乐地抽烟，可看到他下来，还是向他点了点头，他也向他们点头示意。然后，他带着豆豆到路边找了个树荫让她小便。
其实，外面并不是很热。虽然从理论上来说，七八月份下午两三点钟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如果是在上海，这个时间要是在外面站那么一会儿，恐怕马上浑身就要湿透了，可在烟台，或许是紧靠大海的缘故，却并不是特别热。这大约也是海滨城市能成为避暑胜地的原因。这几天，他们去过的青岛、威海，还有别的一些地方，都明显比上海要凉快很多。唐伟觉得，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离大海还有那么长一段距离的上海真不配在自己的名字里带上“海”这个字。
豆豆小便好，提上裤子后，却又蹲了下去，她指着地上的蚂蚁让唐伟看，原来地上有很多个头很大的黑蚂蚁不知为什么在忙碌着。
“爸爸，你看，这里的蚂蚁好大啊，它们在搬家呢。”豆豆兴奋地指着蚂蚁说。
“是吗，那你就看看它怎么搬家好了。”
唐伟笑了笑，反正从青岛来接他们的车子还没有来，有的是时间。豆豆已经六岁，暑假结束后就要上小学。这次他带着豆豆一起来旅游，主要是老婆的安排，想让她最后享受一下童年的欢乐，因为一开学，可能她就得每天埋头看课本而不是看蚂蚁了。唐伟又抬头看了看路边高大挺拔的白杨树，树叶都静静地垂在树枝上，偶尔在阳光中会闪烁一下，而绿色的树梢上的蓝天，显得既高且远，连一丝云也没有，简直比大海还要纯净。他想，要是只看这里的天气，说今年入夏以来最大的一次热带风暴马上就要在上海登陆，确实没几个人信。而要不是这场传说中的热带风暴，他们现在肯定在烟台机场的候机厅闲逛，最迟晚饭前就可以抵达上海了。当然，真这样的话，他们也不会与旅行社发生冲突了。
刚才在烟台，他们真是闹得不可开交。午饭后，就在大家上了旅游大巴，准备按先前的计划赶赴机场的时候，导游小吴忽然接到了旅行社的电话，因为强台风“麦莎”即将光临上海，今天烟台机场所有飞往上海的航班都已停飞，为此，旅行社只好临时改变计划，请大家在烟台再住一夜，等明天上午航班开通之后再返沪。显然，事情太过突然，虽然小吴这个小伙子这几天和大家相处得不错，一再请大家理解，可大家还是不予谅解，坚持要在今天赶回上海。这倒也不是无理取闹。因为明天就是星期一，不少人都要回去上班，所以，这个要求也不算不合理，但大家都认为，这个问题应该旅行社解决。
小吴没办法，只好把他的领导，一个小姑娘叫了过来，那个小姑娘也无法说服大家，双方只好在马路边僵持。为了解决问题，大家群策群力，有的唱红脸，有的唱黑脸。唐伟也没闲着，给在本地报社工作的一个同学打了电话，希望他能给小吴他们的旅行社施以舆论的压力。可那个同学忙乎了一通后说没用，因为这的确不是旅行社的责任。最后他们只好采取了极端的办法，打110报警。不过，警察虽然开着警车过来了，可也爱莫能助，双方并没有发生暴力行为，总不能怂恿大家打一架吧。所以，警察也只好在旁边袖手旁观。这样一来，围观的行人也越来越多，小姑娘只好又请示更高的领导，最后由社里决定从青岛调一辆车，连夜把大家送回上海，这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豆豆在地上蹲着看了一会儿蚂蚁搬家，一抬头，忽然望见远远的一侧的地里有匹棕色的马正甩着尾巴在吃草。这应该是她自出生以来头一次看到真的马，不禁又惊又喜，她拉着唐伟的手就要离开马路去看那匹马。这让唐伟很为难，因为他怕青岛的车忽然会来。还好，正在他犹豫不定时，一辆旅行大巴挨着他们的车静静地停了下来。他看到车的牌照是上海的，就猜这辆车大概就是来接他们的那辆车。果然，司机从驾驶室里出来后，就直接冲着他们走了过来。
“你们是上海的客人吗？”
“是的。”唐伟点了一下头。
这个司机个头中等，穿一件洗得有点发白的藏蓝色棉T恤，整齐地扎在棕色的卡其布裤子里，脚上是一双灰色的旅游鞋，就像一个二三十岁的小伙子一样，显得很精神。可从他的花白的头发来看，他最少也已经有五十六七岁了，所以，说起话来有一种上了年纪的人的低沉和温和。
“导游小吴呢？”他问。
“嗨，老徐，你终于来了。”还没等唐伟回答，小吴就像个蚂蚱似的几步蹦了过来。“真是急死我了，你再不来，我就要打你手机了。”
“哦，刚才社里调我的车的时候，我车上还有客人呢，我得先把他们送到景点才能过来，耽误了点时间。”
看到两个人已经聊了起来，唐伟赶紧带着因为没看成马有些不高兴的豆豆回到车上去整理行李。车上的人已经忙碌了起来，有的从行李架上拿行李，有的正在往包里装东西，还有的人居然已经站在过道上，准备下车了。唐伟感觉大家就像逃难一样，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辆大巴。他也把自己的背包从行李架上拿了下来。
小吴和老徐很快也上了车。大概是看到车内乱糟糟的样子，小吴拍了拍手，让大家先静下来。
“各位朋友，可能大家已经看到了，从青岛来接你们的车已经来了，这是徐师傅，就由他开车送你们回上海。不过，上车前，徐师傅想要给你们说几点注意事项。”
“别的也没什么话好说。我只想请大家检查一下自己的行李，贵重的东西最好随身带，别的都放到行李厢里。要讲的是，等会儿我锁好行李厢后，中间是不打开的，要一直到上海才打开。免得有东西丢了说不清楚。再就是，路比较长，我们现在走，要到明天早上才能到上海。所以，现在大家最好把自己路上要用的东西先拿出来，比如吃的，还有穿的衣服什么的，准备好。夜里可能会有点凉。”
徐师傅提高了声音，讲一口道地的上海话，铿锵有力，字正腔圆，让人感到很亲切。大家马上就放松了下来。
“清爽，还是我们上海师傅做事最清爽。”坐在他们前排的小王高声对自己的女朋友小江说，“我老早就对你讲过了，像这种垃圾事情，我们上海的旅行社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小王的发型和NBA的黑人球星差不多，脑袋周围剃得光光的，只在头顶留了些竖起来的头发。他穿了件色彩鲜艳的圆领衫，胸前印了幅毕加索风格的立体画，脖子上戴了一根金项链，其粗大程度就是说它是狗项圈也不为过。或许是为了让人知道他们是情侣，小江的打扮在风格上也与其保持一致，同样的彩绘圆领衫，同样粗的金项链，并且，不管在车内还是车外，室内还是室外，总是戴副遮掉半边脸的大墨镜，给人一种感觉，似乎她是哪个正红得发紫的大明星，很怕被人发现。
“就是讲。”有人立即接小王的话茬说。
“我们就是上海的旅行社。青岛、烟台的都是我们的分社。”徐师傅平静地说，“我刚才听小吴讲了，可能大家有点误会，不过，这个倒不是社里不让大家回去，的确是上海那边的天气突然变化了，据说麦莎是这些年来最大的一次台风，而且，现在麦莎正在从南方往北方来，所以，不只是上海停飞了，烟台机场把所有往南的航班都取消了。”
“那也怪你们旅行社的工作不到位，太不灵活了。早点派车子来，大家不就没事了吗？”小王从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黑色马桶包说。
唐伟明白，他这实际上是话里有话，刚才就是他打的110，把警察叫过来吓了领导小吴的那个小姑娘一跳。
徐师傅只是笑了笑，小吴也没吭声。这时很多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拿着行李从后面挤了过来。徐师傅就和小吴下了车。
因为豆豆比较磨蹭，一会儿说自己的变形金刚掉地上了，一会儿说她的小画片找不到了，让唐伟好一阵忙，好不容易等他们把行李收拾好拿到徐师傅开来的那辆车上的时候，旅行团的人都已经上去了。他忙向站在车身一侧的行李厢旁正在和小吴聊天的徐师傅道了个歉。
“哦，没事，我的小孙女也是这样，总是丢三落四的。”徐师傅对怀里抱着一个玩具章鱼的豆豆笑了笑。这个章鱼是绿色毛绒做成的，颜色非常鲜艳，很逼真，这还是在青岛的海洋世界里买的。
唐伟把拉杆箱的拉杆收起来，准备把箱子放进去。
“哦，还是我来吧。这样可以放得整齐点。”徐师傅忙拦住他，接过他的拉杆箱，一弯腰钻到行李厢的挡板下，把他的箱子推到了一个空当里，然后出来放下了挡板。
“谢谢了。”唐伟说。他伸手叫豆豆过来，准备上车。
“别客气，你们先上车，马上我们就走。”徐师傅转身又朝小吴走了过去。
唐伟扶着豆豆踩上踏板，让她先上去，然后自己提着一个装有外套和零食的袋子也跟着上了车。
“爸爸，我们没位置坐了。”唐伟还没完全上去，眼尖的豆豆已经转头告诉他。
“是吗？”他很奇怪，因为从旅游的第一天起，导游小吴就让大家坐在固定的座位上，应该是每个人都有座位的。
果然，他们原本坐着的第二排的双人座被一个留着短发的三十多岁的女人占了。这个女人长着一张长长的脸，额头和下巴都尖尖的，像个橄榄核。她好像也是一家三口出来旅游的。她的儿子似乎比豆豆大几岁，两个人还一起玩过。
唐伟抬头看了看，除了靠近车门的第一排的双人座和最后一排有一个座位空着外，其余的都有人坐。而且，第一排空着的双人座上还放了一箱矿泉水。他想，豆豆这么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她一个人坐一个座位。
“对不起，我们原来是坐在这个位置上的。能不能让一下？”唐伟过去对她打了个招呼。
“现在大家都乱坐。我的座位也被人占了。”那个女的抬头说。
很明显，她是不准备起来了。不过，她说的应该是实情，因为她本来是和家人一起坐在另一侧的三人座上的。可现在那个三人座上却坐着穿得花里胡哨的小王和小江。两个人正若无其事地在聊天。
“那你说我们该坐哪里呢？”唐伟问。
“他们都这样坐，我有什么办法？”看到唐伟如此拎不清，她有点生气。
“他们都这样坐，那是他们的事，你呢？你自己呢？”唐伟不禁也火了起来，提高了声音。
可能还从来没人这样问过她，她一下子哑口无言。
“那你要怎么办？总不能让我们大家都起来再坐一次吧？”一个留着分头穿着白短袖衬衫的男人从后排的座位上站了起来。
不用问，这个人肯定是她的丈夫。唐伟正想说再坐一次就再坐一次，徐师傅忽然从他身后插了上来。
“哦，大家出门在外的，多包涵。这个事情还是怪我，对不起，刚才我应该在大家上车前讲一声还按原来的位置坐就好了。”他把放在那个仅有的空座位上的矿泉水箱子搬到车门旁的空位置上。“这样吧，你们就坐这个位置怎么样？”
徐师傅出面说话，唐伟不好不听，就和豆豆在前排坐了下来。其实，他知道，这个事情并不能怪徐师傅，毛病还是出在个别人的不自觉上。看到问题已经解决，徐师傅没再说话，打开隔离栏坐进了驾驶室，他从仪表盘上拿出一个方框的墨镜戴上，发动机立即响了起来。大巴缓缓向高速入口驶去。
他们终于踏上了回程之旅。
因为豆豆还想看看外面有没有马，唐伟就让豆豆坐在了靠窗的位置。然后，他给老婆发了个短信，告诉她因为台风的原因，他们原定的今天乘飞机回沪的行程有变，要乘大巴回去，明天早上才能到家。老婆很快就回了一条短信，除了让他照顾好豆豆外，还对他讲上海的新闻里已经报道过麦莎了，这次的台风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强的，说是好几种天文气象都碰到一起了。唐伟因为无聊，就又问老婆，麦莎是什么意思。老婆说她也不知道，要上网查一查。过了一会儿，老婆从网上直接给他发了条麦莎的解释。
麦莎，是泰国语，即美人鱼。
美人鱼？唐伟想，搞笑，怎么给台风取了这么个怪名字。他转念一想，也许是因为美人鱼是海里的动物，而台风是从海上来的缘故吧？要不就是大家希望这次的台风刮得温柔一点，不要那么凶猛，所以才叫它美人鱼的。
不过，现在，即使是这个台风叫美女蛇，也没什么关系了。他们的大巴驶上高速不久，车内就安静了下来。显然，经过了中午与旅行社的斗智斗勇，大家都消耗了不少精力，现在终于放松下来，很多人就靠在座椅上打起了盹，有的人甚至发出了鼾声。
是啊，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上海的汽车，上海的师傅，还有他们这些来自上海的乘客，不就是一个小小的上海吗？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刚才与那个女人吵架的一霎那，唐伟甚至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们坐的并不是一辆远离上海的长途汽车，而是上海市内的公交车。这些年来，因为地铁开通的路线越来越多，私家车的增多，他已经很少看到在上海的公交车上有人因为拥挤或者别的什么吵架了。没想到在这里又出现了熟悉的一幕，不免让他有了一种“这就是上海”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