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小时候,母亲曾经抓住过一只猫头鹰给她做玩物,那时她与母亲住在一个大院里,大院在一个村子里,是一家乡办企业,院里只有几户人家。那只猫头鹰是如何闯到她家门前的呢?她实在不得而知,只记得母亲抓住了它,用一根绳子系住它的腿,放在门前的一个小花园里。夜晚睡觉时,她听到猫头鹰在窗户下扑闪着翅膀,一下,一下,又一下。
第二天傍晚,她看到大院围墙上蹲着一只大猫头鹰,便想那会不会是小猫头鹰的亲人呢?那晚小猫头鹰仍旧扑闪着翅膀,并发出咕咕的声音,像有一种怨闷似的。第二天清晨起来,她看着小猫头鹰,突然间落下两行清泪,喂给它的食物动也没动,似乎力气也没有了,但仍一下一下动着翅膀,眼睛打瞌睡似的闭着。她感受到了小猫头鹰的痛苦,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甚至在低头的一瞬,看到自己脚下也系着一根绳子似的。四岁的她便小心地蹲下,解开小猫头鹰腿上的绳子,看着它哀哀地一点一点挪走……
从此以后,阿南知道猫头鹰是一种孤独的动物,是一个夜行者。母亲抚摸着她的头说,你说的对啊,猫头鹰是走夜路的人。与月亮为伴,又没有那样多的表情来表达自己,只有夜晚空旷的孤独。
小时候,她非常喜欢画猫头鹰,而且总是画成彩色的,这样猫头鹰看上去便不再孤独,或者让它蹲在开满花朵的树上,那样也会很热闹。她觉得猫头鹰是善良的,看起来有点危险,却毫无攻击性,只是在夜里安静地俯冲,飞翔或者降落,履行一个生命基本的职责。有时她甚至觉得,自己也像一只小猫头鹰,不喜欢太刺眼的阳光,只喜欢躲在阴暗里,感觉比较安全一些。
阿南小时候一直和母亲生活,父亲总是在外地出差,半年或者一年回来一次。小时的她老是记不住父亲的样子,只记得有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人一直在满是白霜的路上赶路,走啊走的。早上睁开眼,父亲竟然真的回来了。那时她已经上小学,记得父亲戴着一顶毡帽,眼睛亮闪闪的,如同真的在梦里赶了一夜的路,眼睫毛上还有露珠呢。她躺在热烘烘的被子里,脸蛋儿微红地看着父亲,父亲也在笑眯眯地看她。
阿南想罢父亲又想母亲,她小时候母亲的样子,在记忆里总是一个个影子,而无任何一个明确的表情。唯一有点印象的是,母亲若垂下眼帘,嘴角一旦抿起来,那就是母亲有了恻隐之心,但是一种什么样的恻隐之心,她也不得而知。
现在想来,那样的大院其实是寂寥的,时间像蚕抽丝一样漫长。夏日的傍晚,住在大院里的几户人家将钢丝床搬到外面,或者找几块木板铺在院里,一直歇凉到凌晨四五点才回屋去。有人拿着扇子,一下一下又一下地扇着,忽然啪地在腿上一拍,那是被蚊子叮咬了。墙头上常常有一只乌黑的野猫轻巧地走过,或一动不动地看着大院里的人,眼睛墨绿,发出幽光。但并不影响人们高谈阔论,男人在高声谈论着时事政治。每当这样的时候,她就使劲地想,母亲的形象是什么样的?可就是想不起来,仿佛母亲在人群中,在与人交往时淡化成了影子。而只有母亲在做一件事,在行动的时候,人们似乎才记起这个人。除此之外,母亲真的只是一个影子,谁也不知道这时候她究竟在哪里,如水滴一样隐没在人群中,或者她就在那里,却让人无法记起。
母亲不算是漂亮的女性,作为一个母亲显得太硬朗了,但作为一个女性,在那个年代里又是清新自然的。她记得,家里的镜子后面曾有过母亲的照片,扎着两把小刷子似的头发,眉目灿烂如星,有一股明亮的单纯气,微微笑着。但那笑仿若带着一股惊奇,如同孩童看到春天树上第一颗嫩芽时的表情,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春天似的。
小时候每天母亲都要给她梳头,于是她每天可看到母亲那张照片,母亲一边将她的头发紧紧扎成两个小辫,一边不停地叹气,嫌给她头发扎得还不够紧,再重新将她的头发散开来扎,以致最后扎好的小辫勒得她头皮生疼,太阳穴都有点暴起。
那时的母亲,非常热衷于自己的工作,阿南小小一点儿,大约还不大会说话时,便被送到村里一个老奶奶家待着,老奶奶有过五六个孩子,自然也不会把她当回事了。她不知这是不是自己的记忆,抑或是她的幻想?大冬天光着脚丫,站在农村的土炕上,在窗户边嚎哭着,涕泪汹涌,被风一吹,蛰得脸生疼。为什么她总是要哭,她也不知道,好像她被世界给扔下了似的。她曾将这样的记忆告诉母亲,母亲说那是真的。母亲说,每次去看她,都是这样的。她非常奇怪,自己怎么会在还不大会说话的时候就有了记忆呢?
到她再大一点,能够记起的事情是母亲常常为了工作忘记给她做饭。她记得太清楚了,那样的午后,放学后却发现家门紧锁着,母亲不知去了哪里。她只有到老奶奶家,站在门前搓着脚尖,老奶奶便将她领进屋去,给她盛碗饭吃。这时的她非常难为情,盖过了饥饿感。她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就能忘记自己还有一个孩子,好像这个孩子不存在似的。傍晚母亲回来时,与几个同事走进大院,脸上微微含着笑,轻声与人交谈着,是那样轻快,那样明朗。那一瞬间给她的感觉,好像母亲从来没有过孩子。
那时的母亲,在她工作的乡办企业里非常有威望,还是乡上的妇女代表和区人大代表,人们都亲切地叫她“蓝主任”,掌握着所有临时工的去留与升迁。那些村子里的姑娘媳妇都渴望到乡办企业来,因为除了种地再没有别的收入,只有农闲时靠在乡办企业打工赚点钱,买一些生活日用品。再早些农业学大寨的时候,更是能看到母亲矫健的身姿,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母亲的形象才鲜明生动起来,像面旗帜一样被人记住。
母亲是从什么时候起改变的呢?阿南慢慢想起来了,是从离开那家乡办企业以后。可母亲是如何离开那家乡办企业的,好像又成了一件模糊的事情。那时父亲已经回来,不再经常出差了,一家三口在大院里度过一段少有的快乐时光,此后父母便渐渐有了争执。有一次她与父亲回老家,他们的老家在这个城市另一端的一个村庄里,在那个交通不便的年代,显得特别遥远而漫长。他们穿过一条夹在玉米田中的小路,风吹得玉米沙沙作响,那是秋天的玉米,已长得一人高了,结满玉米棒子。玉米田很大,她与父亲一直走,却始终走不完,月亮皎洁地挂在空中,给玉米田涂上一层乳色的清辉。她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面,父亲对她说,咱们回老家吧,你看那厂里的人怎么欺负你妈呢,人家在阴地里使手腕儿,你妈还死不承认。你看那么大的太阳,明知你妈那样子,还让你妈晒纸。这是她记事以来,父亲第一次当她一个成人一样,跟她推心置腹地说话,让她记忆犹深。
那时她大约八九岁,脑海里便浮出一个片断,母亲已经怀弟弟七八个月了,在大太阳下戴着一顶草帽,铺晒一张张黄浆纸。那是库房里存放的一些雨天被淋坏了的纸,有太阳的时候拿出来晒晒。可那是临时工干的活呀,她不清楚为什么要由母亲去干,而且是在夏日的午后。凭她八九岁的智力,是完全想不清楚这些问题的,她很快就忘记了,热情地投入要回老家的畅想中。因为父亲给她描述了许多关于老家的趣事,比如有吃不完的黄瓜和西红柿,比如有很多堂哥堂姐和小朋友同她一起玩。而不像在这里,村里的孩子总是骗她的东西,并不真心和她交朋友。
她沉浸在对未来生活的想象中,无比兴奋,甚至想不起母亲失去一生唯一的一份工作时的表情,她对未来生活的向往迅速掩盖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