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度所在的梅庄兴麻将风,闲时麻将消遣,忙时麻将调节,男人女人差不多都会,若有不会的,便被视为没出息。那种没出息往往是同女人不会生孩子、男人不会上马相提并论的。梅度就是因为不会抹牌而受人嘲弄打趣,只是梅度无所谓,他是不跟庄里那些人一般见识的。麻将是什么东西?毁人意志,耗人心神,扰乱家庭秩序,男人往往为家里锅灶冷清对女人大发雷霆,女人往往为男人输票子押衣裤声嘶泪飞。
让梅度头疼的是魏文兰迷恋麻将。魏文兰一上麻将桌就什么都给忘了。梅度虽有些不满,但也隐忍着,他一再告诫自己是文雅人,不能对女人动粗,更不能摔桌子踢凳子拿不会说话的物件当出气筒。无奈人多少都是有脾气的,如同再温顺的老牛也难免有尥蹄子的时候,梅度就曾尥过那么一回。
那回全是因为儿子小永。魏文兰只顾自己玩麻将,将三岁的儿子撂在一边。儿子一个人跑到池塘边戏耍,掉进水里,差点儿丢了小命。梅度黑着脸,恶狠狠地将魏文兰从麻将桌上揪回去。魏文兰被男人纵容惯了,毫不示弱,说你干什么去了!你不能看孩子?还率先摔起了瓷盆子。瓷盆子在地上打了个滚儿,跃到梅度的脚背,继而又弹到梅度临时搁在屋角的玻璃灯架上,制造出稀里哗啦的破碎声。梅度被激怒了,让魏文兰吃了一顿拳头。魏文兰哭天呼地,衣冠不整地跑到秦国相家投诉。
秦国相让婆娘好好安抚文兰,自己去找梅度,说梅度,不是老表哥要管你的家事,文兰是有点儿问题,打麻将不管孩子,可你也不能打她。你看你,将她周身打得青红紫绿的!你得摸着心窝想想,人家大老远到你这儿来,给你暖被窝,给你生儿子……你真得好好待人家文兰!你真要对她有点儿良心!
梅度垂着头,没吭气,心里却似有一锅辣椒油在煎滚。照秦国相的意思,好像他梅度是个没有良心的人,魏文兰来钻他梅度的被窝好几年了,他还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没有动过她半根汗毛,这回要不是魏文兰过分招惹他,他能对她捋袖子舞拳头?
秦国相不停地对梅度嚼着嘴沫子,梅度的所为让他觉得有些亏欠魏文兰,毕竟魏文兰是他秦国相牵引过来的。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秦国相经常在川西一带跑生意,跑了几次,就回来渲染那边一些人家有将女子送出来的念头,说那边比咱们这边穷得多,山穷水穷人穷的。秦国相总是在那边吹嘘我们这边经济条件好,到处兴办这厂那厂(梅庄周遭也的确办着塑料厂、棕刷厂什么的,那是几个脑瓜灵动的主儿凑集起来干的),一般年轻人都容易找到轻松的事儿,薪水还不低呢,说得一些川妹子暗暗开了心扉。
后来,秦国相每次回来,身边差不多都跟着一两个小家碧玉。这些小家碧玉就像天女散花般地散落到梅庄一带,身份旋即就变了,成为某某家屋里的女人。某某家多半经历相似,都是当年地主或富农或“坏分子”的后代,该讨女人的年轻时没讨上女人,他们坐着时光的大滑车一滑就滑到了中年。他们的同龄人呢,早已一个个当了女人的男人,做了孩子的父亲,那才是像模像样有滋有味的真男人,完整无缺的男人。做光棍是痛苦的——生理和精神双重痛苦,某某家们自然心急如火。在外跑江湖的巧嘴秦国相能够急他们之所需,解他们之所急,所以秦国相在梅庄一带也就逐渐树起“红爷”的口碑。
“红爷”实质是红娘的代名词,还是秦国相的小女儿敏敏最先给叫起来的。外人觉得红爷这名号响亮,却不解敏敏的真实用意。敏敏给父亲起“红爷”外号,其实含有一点儿讽刺的意味。敏敏反对父亲的作为,认为那是拐骗良家妇女。秦国相朝小女儿一翻眼说,你懂什么?人家自己长着眼睛,长着脑袋,我又没强迫她们!敏敏撇撇嘴,哼哼说,反正你在骗人家!秦国相就说小女儿说话没良心,做老子的供她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还供她上了卫校——将来就是端着铁饭碗的城市人,没良心的臭丫头!就是天塌下来,你也不用操心,到头来却净挑老子的不是,你那书没念进脑袋瓤子里,全念腿肚里去了!
魏文兰是被秦国相牵引来的外乡女子中的一个,不过,她跟外来的小家碧玉们不大一样,她是个离婚女子。国相好像对她了如指掌,说她是个好女子,只是当初看人走了眼,原先的男人不是个东西,三天两头地打她,往死里打。娘家人就让她干脆离婚,重新找人,又怕那男人纠缠,干脆让她改嫁得远远的。
梅度相信秦国相的话,秦国相为人比较精明,在外面也免不了干过拐骗的行当,但对老表弟应该是巴心巴意,不会坑害老表弟的。再说,他梅度也不是二十岁的青春郎,也没有必要担着上当不上当的心,人家魏文兰比自己小得多,再怎么说配他梅度也绰绰有余。梅度还挑剔什么呢?实在没有资格挑剔。要说挑剔的话,那也是后来的事,而他挑剔也不为别的,就是希望魏文兰顾点儿家,顾点儿儿子,不要成天像只蚂蝗一样吸在麻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