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梅度怎么反对,魏文兰的麻将都是照打不误。只是每次都是由牌友出面来找她,毕竟牌友的面子梅度还是要给的。
这天早饭刚一撂碗,庄东民生家的春香就催命鬼一般的来催魏文兰。
春香细皮嫩肉,指如削葱,腰似杨柳,生得一副城市人的清高模样,周身还不时散放着栀子香。不知是刻意要保养容颜还是生来身子骨就懒,春香嫁给民生,不愿日晒风吹,不想流汗使力,不务稼不兴农,不种菜不养禽,平素多半时间就泡在庄口的小店里打牌。民生为打牌的事也跟春香干过几场,每回家庭硝烟过后,春香索性连家和儿子都不要,跑到娘家不回来。民生还得忍气吞声地去请去求,每回都免不了受丈人丈母轮番的训斥,说他们老柳家三个小子才有这么一个女儿,生下来就是捧着养的,你梅民生养得起就养,养不起也没关系,柳春香的去处多得是!这么折腾几回,民生心也灰了,神也疲了,意也懒了,念着自己没什么大能耐,更念着未成年的儿子,实在没什么好招,春香这个牌鬼老婆他也只有认了,大不了自己多辛苦一些。农闲他就出去打打工,农忙他就回来弄弄田地,拾掇拾掇家务。
梅度很不看好春香,他一看到懒里懒气却晃着清高样的春香,就想起儿子小童书上系着花兜的小懒蛇。春香进门时,他装作没瞧见,闷声不吭地瞅着门外一群嘎嘎叫嚣着吃食的鸭子们。春香笑嘻嘻地凑到他跟前说,度爷,我家来客人了,借文兰娘用一下,你没意见吧?
魏文兰巴不得去搓几把,她有几天没去扎女人堆,这阵子手心正痒痒,便朝春香眨眼,说他能没有意见?我还有家务活儿没干完呢。春香说,度爷不也闲着?让他干干,能锻炼身体呢。
魏文兰兴高采烈地被春香挽走了。梅度坐在堂厅闷了闷,咽咽唾液,又感觉牙齿特别不对劲,早上吃的韭菜大都卡在牙缝里。
梅度的牙齿一贯不好,三十二颗牙的本质都有点儿问题,抵挡不住时间的侵蚀,坏的坏,掉的掉,剩下的也全是些残兵败将,只适合吃烂豆腐喝青菜汤,每次吃东西,总是有些苦闷。魏文兰比他年轻十几岁,牙好,爱吃炒得脆嘣脆嘣的菜,她主持厨房事务,那一盘一盘的菜蔬自然是合着她自己的口味炒做出来的。在厨房事务上,魏文兰不同于梅庄一般的家庭主妇。梅庄一般的主妇喜欢图方便,什么东西都用锅煮,煮出来的跟猪食糟里的东西没两样。魏文兰比她们要讲究营养,她说菜要一盘一盘地炒,炒得清清亮亮,比如油菜要炒得青扑扑的,胡萝卜要炒得黄灿灿的,白萝卜要炒得白闪闪的,那样才不会跑掉原味儿。
梅度拿着自制的细竹签剔着牙,不免羡慕起老表哥秦国相的牙来。
秦国相的牙如同两排嫩玉米,整齐、灿亮,吃什么都不受拘束。前些日子在邻家儿子的结婚喜宴上,梅度亲眼看见秦国相一口气啃了两个酱猪蹄和三个凤爪,那些东西都是没有烧烂的,透露着魏文兰的烹饪格调(魏文兰是这次喜宴的掌勺大厨)。满嘴油光的秦国相看着梅度说,吃呀,味道好着呢,比那回我们在馆店里吃的那些菜还要合口。梅度朝他龇了龇牙,秦国相就替梅度摇头说,牙不好,可怜着呢。你也学学我,去敏敏的医院换副好牙来。让敏敏带你去找牙医,那牙医是县医院里最好的。不过呢,要花点儿票子。梅度问,你这牙花了多少?秦国相伸出三个指头。梅度问,三百?秦国相说,三百?嘿,可被你一口说掉了!三千!要在大城市的大医院里换,还远远不止这个数呢。俩人正说着,魏文兰过来了,秦国相就跟她说梅度最好换换牙,也就三千块。魏文兰说,要是像老表哥这样没忧没虑的,儿孙们都争气,在家坐等也有人侍候,别说是花三千块,就是花十个三千块,我也赞成。梅度顿感自己的后脑勺被重重地拍了一巴掌,这一巴掌将他脑部的语言中枢给拍成“短路”,让他哑了口。
梅度剔完牙,走进前院,一帮鸡鸭正在那里乱哄哄地闹,他拧拧稀疏的眉,将鸡鸭们赶走,关上前院的门,进房间抄起床头上那本《三国演义》,坐到阳光朗照的后院。这本书被他翻了不知有多少遍,书角都卷了。
临近中午十二点,魏文兰没回来,倒是民生来叫度爷上他们家吃饭,说小永已过去了。梅度谎称自己闹肚子,婉言谢绝了民生的好意。他将早上剩的一点山儿芋粥拿热水温了温,吃了。
魏文兰一天都在牌桌上,傍晚回来,门虚掩着,不见梅度身影,家里一切跟她走时一个样:脏衣服依然浸泡在木盆里,碗筷依然扔在脏黑的锅台上,堂厅的垃圾依然还没扫拢。鸡鸭们闹哄哄地围着她转。
儿子小永一身挂花,刚跟一帮玩伴从庄外的灌木丛里打完游击仗回来,他的脚还没进家门,叫嚷声就先撞进屋:魏文兰,我饿死了,快给我做点儿吃的!
这个不足五岁的小男孩脑瓜很聪灵,他入世七个月就能发出“妈——妈”的声音,十个月能像模像样地走路,他的想法比庄里的同龄孩子要多,对生活的要求也比同龄孩子要高,一旦他的要求得不到满足,他心中就充塞不满,一有不满他就不喊妈,而是直呼魏文兰。
魏文兰忍不住骂了句:小畜生,不喊妈就不给你做饭!
儿子一转身,朝她拍了拍自己的胖屁股,脖子一歪,嘴里扑扑两声说,听见没有,屁股喊你了。快点儿做饭!
魏文兰瞧见儿子裤子后面又露出两个洞——像两只牛眼,不觉发了急,抡起巴掌,狠扇儿子的屁股,说你这小畜生,才穿几天的新裤子!
儿子跳将起来,学着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气话,大骂:他妈的!你打老子!见母亲拿了扫帚气急败坏地撵过来,他赶紧撒腿跑了,边跑边重复着:他妈的,你打老子!
魏文兰气恨恨地扔了手中的扫帚,鼓着腮帮子做家务。她刚将晚饭做好端上桌,梅度不失时机地出现了,他不看女人的脸,也不说一句话,兀自低头吃饭,晚间睡觉也不理魏文兰。
魏文兰竭力平顺心头的不快,寻思怎么对付梅度,让他不对自己打牌产生敌意。春香就给她出招:让度爷也学着打牌,他就不反对你打牌了。魏文兰就竭力使出各种软招儿拉着梅度去学牌艺。
梅度到底是软性子,终究逃不过女人的软招儿,居然被她拉下了水,学会了他曾经一再鄙视的玩意儿。只是梅度决不像魏文兰那样恋牌,他充其量给人加加塞儿,应酬应酬,譬如偶尔为秦国相家陪陪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