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魏文兰送上了火车,梅度回来经过庄外的那片枫树林。红得耀眼的一大片林子刺激着梅度有点儿昏花的老眼。
他隐约记得自己年轻时曾写过一首《咏枫叶》的七律诗,便竭力搜索那些诗句,诗句仿佛就在脑壳里闪烁不定,怎么也搜索不清晰,他只好呆愣愣地望着那片火一般的红,目光又游移到火红上方的天空,天空清亮亮的蓝,连一片云影也没有。从前的天空也常是这个样子,而走在从前天空下的人现在却老得不成样子了。
枫树林中有一岗坟茔,小叔爷梅克俭就葬在这里。梅度的眼前又晃着小叔爷那对黑窟窿一般的眼。那对黑窟窿深不见底,小叔爷梅克俭活在人间的两万多个日头恐怕都填不满那对黑窟窿。
陈年的一些影像依稀在梅度的记忆谷中晃荡起来……
一个青衣小帽裹着一件红棉衣闪进了一片枫树林,那是六十多年前的枫树林。那时的枫树林似乎比现在的枫树林要火红,那时的太阳似乎也比现在的太阳要热情——热情却又不失悠闲地艳照着大地,让人觉得那枫树林的火红是被太阳映出来的。那阵子枫树林里的一个最隐蔽的角落里燃烧着另一簇火,那簇火旺得差点儿将青衣小帽和红棉衣熔化了。
那时的太阳在湛蓝得可爱的天幕上踏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正准备向西漫行,整个梅庄却陡然热闹起来,如同腊月间热油锅里煎炸蹦豆豆,煎过了火候,向四处爆出来,只是爆出来的东西却不是香喷喷能吃而是让众多梅庄人恶心得只想呕吐:叔爷居然青天白日里跟侄媳妇搅缠在一起。没脸没皮,没皮没脸!唉嘿!唉嘿!枫林韵事就这么在人们的唉嘿声中四处散播。
第二天一大早,有人拎着鱼网准备去庄外的湖边捞鱼,惊骇地看见芦苇丛中飘着红棉衣。人们忙乱着打捞红棉衣时,青衣小帽饮泣着将自己挂在自家的梁上。
当然,梁上的青衣小帽没有毁掉,被家里人及时解了下来。青衣小帽失了先前的鲜活,好些天闷在自己的房间里写字,写得最多的字是“小可”。写写就哭哭,哭哭就抹抹脸,然后继续写,继续哭。穿着红棉衣的小可已经在地下过日子去了,她不可能再跟他有任何瓜葛,红棉衣却老是幽灵般地在他眼前晃动,有好多个夜晚,青衣小帽看见红棉衣从湖中冉冉升起,然后又冉冉落下,在快要落到湖中的一刹那,红棉衣突然露出那洁白如霜的身子,朝他飞过来,他张开双臂去拥抱,却只拥抱了一件沾满泥污和水草的褪色的旧棉衣,棉衣滴答滴答掉着晶莹的水珠。
一个月后,青衣小帽最痛恨的人——比他小两岁的侄子梅宏洋回来了,这个跟他同父异母的大哥的儿子容光焕发。青衣小帽不停地狠命磨牙,原本整齐的两排牙被磨得都有点儿参差不齐了。狗日的东西!喝了点儿狗屁的洋墨水,就人五人六起来,到外面混了个狗屁的大学教授,跟风骚的女人连上了裤带,要遗弃小可。小可本来是他梅克俭的女人,被狗日的占先聘了去,可狗日的不好好待她!要是狗日的好好待她,他梅克俭也就死了那条心,一切也就不会发生,小可也不会死的。
那时梅度六岁,他看见大叔爷家的宏洋一进门就被小叔爷揪着挥了两拳头。梅度很吃惊,宏洋好几年不见人影,怎么一回来就挨小叔爷的拳头呢?一向温顺的小叔爷像发疯的牯牛,被家里人强行拽开了,还在那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宏洋不还手,只是牵了牵被小叔爷揪得皱巴巴的西服领子,拢了拢被小叔爷抹乱了的油亮头发,弹了弹西式长裤上的灰尘,跺了跺被小叔爷踩脏了的大头黑皮鞋,神态很自然,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宏洋的镇静显然又激怒了小叔爷,小叔爷冲上前,又抹了他一巴掌。一旁早已横眉的大婶娘忍不住朝小叔爷呸了一声,梅克俭,你也太过分了!你做下贱事,你还有脸面撒气!我儿子纵有什么过错,自有我们做娘老子的来教训,轮不着你来教训他!小叔爷顿时脸色发乌,一头栽倒在地,喷出一口紫血。
从此,小叔爷梅克俭像根光秃秃的木棍一样在世间竖立着,这样一竖就是风风雨雨四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