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风裹着寂寞的呼哨从门缝中刺溜进来,一阵一阵的。
一把白色的药丸滑下了喉管,梅度不由自主地哼唧一声。日光灯摇曳出一屋的苍白,一如梅度那失却血色的脸,那张布满沟壑的脸笼罩着寒冬的气息。
风也将邻居播放的电视歌声送过来,那是一位甜美的女歌手正声情并茂地唱《好日子》。
好日子?梅度咕噜着,好日子?他的目光飘到床头的影框上,影框里三张绽放笑容的脸:上了年纪的男人、稍显年轻的女人和一个圆头圆脑的小男孩。外人多半以为小男孩是男人的孙子。其实不是,小男孩喊他爸爸。——那是我儿子!梅度在心里呼道。
那是二十年前的照片。
二十年前,他的儿子就像一个从年画上走下来的骑鱼娃娃,人见人爱,那白胖的嫩胳膊能掐出一汪清亮的油水来。二十三年过去了,他感觉他的骑鱼娃娃不知不觉变成一条滑溜溜的鳝鱼,在城乡间滑来滑去,常常一去就没了音讯,连一个气泡都不向他吐一个。可他总还念着他的鳝鱼冷不冷、饿不饿、渴不渴、有没有栖身的地方,听说外面的大雕不少,美女蛇不少,黑皮狼不少,他的鳝鱼安全不安全?
电话机如同家中那只慵懒的小猫崽,一声不吭地匍匐在影框旁边,突然发出清脆的叫声,在它发出第二声叫的时候,梅度有点儿心颤地抓住它,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的线绳,但这线绳很快又滑了下去。
电话那头不是他的鳝鱼那充满年轻气息的清亮声音,而是秦国相那宛如秋风吹枯林的沙沙声:梅度,好长时间都没见你露面啦,想同你扯扯白,明天过来搓两把牌吧?
那边秦国相嘴里大概吸着什么东西,话音里还夹着吧咝吧咝声:敏敏的公婆明天要来串门,三缺一,你来正好凑一方桌。上回你走后,那两个老家伙还惦记你呢,这回人还没来,话就先到了,点名邀你,说你搓牌有牌相,不像有些人爱在牌桌下面捣鼓点儿小名堂。……老毛病又犯啦?梅度,你得多注意身体。这人一上了年纪呢,不是这里冒火就是那里起烟的。我前几天犯腰疼,也在床上卧了两天。……你一个人孤单单的,文兰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魏文兰早在爽秋时节就回千里之外的娘家奔丧去了,丈母寿终正寝。接娘家电话后,魏文兰还伏在椅背上嚎了几声。梅度看看两鬓也开始染霜的女人,想劝她别嚎了,你娘都是八十八岁的人了,死也死得的。但他终究没有说。死了的人是生她养她的亲妈,她哭两声也是本分。
魏文兰希望梅度跟自己一起走趟川西。她像只候鸟一样落到这里,一落就是二十多年。
梅度连丈母家的门朝哪方开的都搞不清楚。丈母跟小舅子倒是来梅庄看过他,他们对魏家的姑爷也没什么太多的看法,个子是单薄了点儿,腰板是窄了点儿,人还算憨实,还喝过一点儿墨水,怎么说都比以前那个狗东西强上好多倍,以前那个狗东西喝酒赌博找姘头,稍不顺意就张口骂人,抬手拳人,他们家姑娘的一条小命差点儿送在那个狗东西的手中。梅度多少能知人冷暖,过家常的务实日子,还能怎样?他们对有梅度这样的姑爷比较满意,很希望姑爷上他们那里走走,姑爷总是应着应着,始终没有去。
这回小舅子一个长途打来,说姐夫也来吧?魏文兰替梅度应了,回头掐算一下来回的盘缠及有关开支,便罢了两个人一起去的念头。临走前,她看着梅度说:我会当心的,那边侄子来接我,你放心好了。米在缸里,菜在地里,水在井里,想吃肉,去店里……絮叨了几遍,跨出门槛时,她又转头说,小永要是来电话,替我骂他几句。没良心的东西,连娘老子都不要了!